網路時代社會學的理論重建(序)
翟本瑞
南華社會所
二十多年前對社會學理論有著幾近狂熱的研究興趣,順著學習上的特殊機緣,長達五年期間,大量研讀韋伯(M.Weber)各樣著作,除了想盡辦法在海內、外找到所有韋伯著作的英譯文章,還花時間修習德文,以便能夠查對原典真正的意思。這五年中,韋伯一直是我生活與學習的重心:大學主修經濟學,與韋伯有著專業上的接近;參與科際整合研討會,持續三年半每週研讀西洋社會經濟史,就為了貼近韋伯對西方世界的分析;為了認識基督教義到神學院修希臘文解經及新、舊約神學;為了掌握韋伯新康德主義的精神而在哲學系所旁聽了四年課程;為了理解韋伯對法律社會學的討論而閱讀西洋法制史……。那種著迷程度,現在想起還真執著呢!舉凡韋伯著作年代、思想脈絡、英譯錯誤之處,都深藏心中,成為博蘭尼所言的「默會知識」。當年一心一意想要成為韋伯專家,投入的心力不可細數,《經濟與社會》兩巨冊隨著討論課實實在在地讀過一遍,有幾本韋伯著作甚至讀超過五遍,沒有什麼議題是不曾觸碰過的。
認為自己相當瞭解韋伯,該談的問題也好像不是什麼問題,這種感覺讓人飄飄然,好像自己可以掌控所有韋伯研究的題旨,也常以此自豪。又遇到特別機緣,在這之後,長達十五年不再閱讀任何關於韋伯著作,即使如此,總認為頗能抓到韋伯精髓,也以此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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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開始研究網路文化及資訊社會學時,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盲點和無知,以及潛意識裡的自大。過去,逐一瞭解韋伯理論命題與觀念解析後,總認為韋伯不過就是針對不同領域建構出適當的理念類型,以便舖陳不同領域的理論架構,藉以掌握具有文化意義的不同向度實在世界。但是,我卻忽略了過去最引以自豪的歷史向度,以致於忽略了擺在眼前最簡單明顯的問題而不自知。
例如,每個人對韋伯提出的科層制(bureaucracy)都能朗朗上口,好像把科層制所具有的幾項原則交待清楚,就解決現代組織的所有問題了。這幾年,為了研究虛擬組織,再重行回顧西方企業發展史,發現現代企業是在二十世紀一○年代後才正式形成,以時間點來說,泰勒的《科學化管理》、福特汽車廠T3型車的生產線,以及韋伯對科層制的討論,都是針對西方社會一種全新的組織原則而發,所建構出關於現代組織的理論與型態。韋伯死於1920年,離他提出科層制的相關理論沒多久,然而,他關於科層組織原則的討論,不僅沿用至今,目前仍是管理學和社會學教科書中奉為圭臬的經典討論。過去,只認為韋伯提出科層組織的一些基本原則,這些平凡通俗的見解,真是卑之無甚高論,沒什麼了不起,大家都能懂。然而,這套理論代表著一個正在轉變的全新社會形態,就在許多組織原則尚未明朗化時,韋伯就能洞悉其間意義及邏輯,並提出一套有效的分析理論,沿用超過八十年還無法被其他人所取代。從某一義說,我們認為韋伯科層制理論簡單且無甚高論,是因為韋伯深刻地洞悉西方文化在二十世紀初所處的文化變革,已經展現出一套全新的社會組織型態,是傳統知識體系、理論、概念,所無法掌握的,因此要建構新的理念類型,以掌握這些新的社會類型。如果我們問,這麼明顯的轉變,為什麼其他人看不到?為什麼其他人無法建構出類似討論?而要等到韋伯才能完成此一工作?這就看出韋伯對科層制討論的意義。第一個提出的人,是需要智慧與能力的。終韋伯一生,都在不斷地基於西方長期文明開展的歷史脈絡,重新建構可資用以分析所處時代變局,以及後世發展所需的概念架構。許多韋伯使用的術語及理論,因為能夠如實地洞察當時社會的發展與內在理路,早已成為西方社會以及社會學的共同遺產,再也無法與社會學傳統切割開來。
針對社會思想史,許多研究指出,社會學是奠基於1890-1920年間的社會變遷,所產生的全新「社會-思想」關係,是用一套新的思想架構、在面對全新的社會類型時,所提出的全新理論。換句話說,面對新的社會類型,我們必須採用新的方法、建構新的理念類型,以期能夠掌握一套新的社會關係。涂尼斯、涂爾幹、齊末爾、韋伯等社會學奠基者,在不同地區,不約而同,提出對社會全新的觀解態度,也為這新興學科建立了深厚基礎。從個人長期對社會學理論的研究,我寧可相信他們只是誠懇而務實地,建構全新思維方式,以期掌握他們所處時代的變遷。是時代大環境,成就他們的天才,讓他們成為社會學奠基者;他們的睿智,透析了時代的精神,開啟了全新的思解格局。在他們之後,社會學家遵循著已經建構出的基本步調,也就不必存著太多焦慮與不安,百姓日用而不知,只要順著社會學先趨所建立出的基本分析脈絡與架構,就可以在常態科學中有所展獲。
但是,前提是「社會型態沒有重大改變」,只有在此前提下,社會學的理論、分析架構、研究方法、概念與研究成果,才能成為持續不斷的累積;如果社會類型與知識型態有著斷裂,重新評估社會學意義,就成為開展下個階段很重要的工作。「只為了走路,是不必瞭解關於腳的解剖學」,韋伯提醒我們,只有在既有研究方法與理論出了問題時,才需要認真嚴肅檢討問題。因此,韋伯本人雖然對理論與研究方法沒有太大興趣,但為了激濁揚清,畢竟還是寫出許多經典性的作品,重點在於傳統研究方法和理論都出了問題,韋伯不得不嚴肅面對。
例如,韋伯最重要的一篇理論文章〈社會科學和社會政策的客觀性〉(1904),依E.A.Shils的說明,只是「把一些標準規定明確化,好使編者採用,並讓投稿者遵守」,是期刊編輯方針,以免投稿文章流於政策/分析、價值/事實、應然/實然不分的混亂。其中談及的一些觀念,對於當前社會科學而言,是再清楚不過的,但就當時學界而言,要面對諸如講壇社會學家等強勢的學者,免除價值判斷等觀念,卻還只是個初步的構想。又如,對韋伯而言,在科學立場下,「瞭解」要如何等以可能?這成為他對社會科學研究客觀性的重要出發;「一個人不必成為凱撒才能瞭解凱撒」,他認為所有研究要達到即使是對「中國人」而言仍是客觀的。
幾乎在每篇文章中,我都看到韋伯獨力面對全新社會類型,提出新的理論、新的理念類型的企圖。一直要到自己研究資訊社會,發現就在世紀之交,我們已經面對著一個逐漸形成的全新社會類型,舊的理論與研究方法逐漸失去效力。「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同樣的,社會學理論及研究方法也不會馬上喪失意義,只是會逐漸失去其解釋力。面對資訊社會快速形成,我的心境與上個世紀初期的歐美社會學家連結在一起,我愈來愈能感受他們所面對的問題與時代意義,也愈來愈認識到過去自己研究社會學理論時的盲點。
為了讓自己釐清資訊社會與傳統社會的差別,我將資訊社會學研究取向,依對象的差別,區分為四種態度:
1、用網路來探討各種社會現象,將網路此一媒介拿來作為認識存在真實世界中的社會現象之參考。
2、探究虛擬空間中的各種虛擬現象,凡是在真實生活中存在的事務,都可以在虛擬世界找到其對應項,故可以進一步分析虛擬現象的類型與運作方式。
3、探討真實生活與虛擬世界間的差異,進而檢討真實生活對虛擬世界的影響,以及虛擬入侵後現實世界的改變。
4、從科技未來的角度,探討網際網路終將有一天具有思考、情緒等能力,而人機界面的分野逐漸消失,人類文化有一天可能會消融於網際網路之間。
目前,大部份研究論文都集中在前兩種取向的討論,但是,隨著網路影響日益擴充,後兩種研究途徑會愈來愈重要,終將領導資訊社會學的未來取向。從後兩者研究取向,就可以感受到我這幾年在研究中的焦慮。我也愈來愈能認識到為何韋伯晚年的研究中,都隱約存在著那股焦慮。
在〈虛擬社區的社會學基礎,1999〉一文中,我認為由於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構成原則及特性有相當大的差異,資訊社會學不是社會學的一個領域,也不會只是社會學教科書中的一章;未來,社會學所有曾經討論過的主題與領域,都將會在資訊社會學中重新討論過一次。但到了〈虛擬社會學的虛擬社會基礎,2000〉一文,我進而指出,由於資訊社會學可以同時處理虛擬世界,以及虛擬世界對真實生活的入侵,加上真實與虛擬世界終將無法清楚區分,未來,傳統社會學將會成為資訊社會學的一章來討論。正如同社會學將十九世紀社會思想當作背景討論一般,資訊社會學會把二十世紀的社會學當作背景來討論。
在〈逃到網中:網路認同形成的心理機制研究,2001〉一文中,我企圖建構如同齊末爾及韋伯早年的發問,反省「網路社會如何可能」? 文中指出藉由存在網民心中的「可相互連線性」(interwirability),網路社會的獨立性就可以確立,網路社會學才有客觀的分析對象,網路社會的特性才不依附在真實社會之下。於是,所有不同的網路現象、網路文化、網路行為、網路互動模式,才有一共同的存在基礎,可以作為分析、研究的對象。當網路社會學客觀成立後,在方法論、研究領域等議題上,自然就會有著實質的累積,成就自成一類的學問。到了〈連線社會:真實世界中的虛擬連結,2004〉一文中,我意識到只有在p2p自發的無意識網絡中,數百萬人所攜帶的裝置可以無聲無息地探究、隱藏、擴展、評估、協商、交換及整合看不見的特定合作任務,這時,網路文化成為人類社會網絡群聚的最主要中介,於是,「網絡能讓個體之間形成團體時,價值就呈指數函數的倍數」的里滋律則(Reed’s Law)才可能如實地,成為人類文化建構基本法則。
看到這些,就愈益認識到資訊社會學的重要性,它不能只是社會學的一個分枝,也不會只是諸多學問的一種,它將成為取代當代社會科學的另一套全新思維體系,無論在研究態度、研究方法、研究方法論、理論、認識論等不同層面,都應依其而有全新開展。我在2000年提出這些想法時,許多人嗤之以鼻,認為過於自大,然而,隨著網路文化逐漸開展,潛在的諸多問題逐一浮現,上述討論也將會成為不可廻避的議題。
台灣社會學界,過去多年的努力,已經成為一個三百多人、相當專業化的研究社群;即令如此,放在全球學術研究領域而言,無論人數與研究成果仍然相當有限。然而,就華人世界言,未來透過網路世界連繫,學術研究成果分享,一定能為社會學甚至社會科學,建立全球分析的格局。
少華先生與我相知相交,多年來實質友誼遠超過許多經常見面的朋友,除了見證網路文化的特性外,也更豐富了個人學術研究的意義。雖然個人過去幾年的研究興趣在教育、情色、金融等領域有所歧出,不專研究網路文化,然而,由於有諸如少華兄等好友的支持,讓一向懶散的我,幾年來仍不敢怠忽。
少華兄提及出書計畫,敝帚自珍理應藏拙,然就時序脈絡言,除存念原初感受,也誌念與少華先生的一段網際機緣,故仍存其原貎,未予重行改寫。相當程度上,少華兄的諸篇論文已經超越本人討論範圍,多年感受如能藉此書而存留,亦是個人學思成長心境中,最值得回味之處。
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