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祖靈:一個原漢混血的故事
潘文玫
摘 要
國中時期偶然與外婆閒聊,才知自己有原住民血統,這原漢雙族裔身分觸發了研究者思考「我是誰?」這個問題,自我認同自此開始也顯得混亂,由完全接受漢文化到懷疑漢文化;由對於原住民文化的陌生疏離進而認同原住民文化。
國內有關原住民族群認同之研究,都傾向單一族群(族群核心)的族群認同問題,其內容也都指向主流文化與非主流文化之認同矛盾;然而身為眾多原漢雙族裔的一員,研究者認為這些處在族群邊緣的原漢雙族裔才具有真正的族群認同問題。原因在於,族群核心的族群認同,兼具了主觀意識及客觀文化特質,他們一出生,便了解自己屬於那一個族群,不用在父母雙方的族群間擺盪,不用思考自己該屬於何種族群團體,也不用因認同那個族群,而對父母一方感到內疚。因此,原漢雙族裔的族群認同問題應該被注意,且被研究探討。
關鍵字:原住民、族群認同
ABSTRACT
I know I got the aboriginal blood when I chatted with my grandmother during I was a student in junior high school. Investigator started to think" Who am I?"caused by the character of(原漢雙族裔).After a serious life experiences, during this term which from accepting Chinese culture、question Chinese culture to accepting aboriginal culture, investigator suffered a lot of the inside conflict and the pressure. Finally investigator knew "Who am I"?and what should I be. This is my life story;it,s also the life story of who got the same situation as mine. I integrated my personality and redefined myself after analyzing and disengaging myself.
In
Keyword:ethnic identification , life story.
原生家庭的故事:我活著,但不是我,是我的家庭活在我身上(鄧明宇,2005)
第一節 原生家庭
一 、外公
外公在我國小六年級時便過世了,印象中的外公留著一把白鬍鬚,話很少,有幾次到外公外婆家,都會看到外公坐在餐桌上,對著一桌的菜餚,默默的喝著酒。這一桌的菜餚少不了有一盤燉得油膩膩的肥豬肉,外公喜歡吃肥肉,是眾所皆知的事,然而看到滿臉通紅的外公一邊喝米酒,一邊吃著肥豬肉,我總是替外公擔心,因為媽媽說這樣遲早會出問題,然而,不曉得是沒有人敢違抗外公的意思或外公執意這樣做?他還是繼續喝米酒配肥豬肉。
記得外公去世的早上,天空陰陰的,我在前院的台階上看書,隔壁的阿姨對著我說「文玫啊!妳阿公去了。」我聽了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媽媽已經歇斯底里地從廚房哭了出來,她大聲哭著,跪著往外公外婆家匍伏前進,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媽媽這麼傷心。
外公是媽媽心中的好多桑,也是我心中慈祥的長者。然而記憶中,有一件事情讓我耿耿於懷。那時,我不曉得讀國小了沒?外公的鄰居死了一隻狗,他們把牠丟在河邊,外公知道後,叫我和弟弟及幾個表兄把死狗撿回來洗一洗,然後,外公生了一把火,把狗烤熟後吃掉,外公的解釋是不要浪費,但我覺得很噁心、傷心,噁心的是外公竟然吃得下,在我幼小的心靈裡,直覺得認為狗死了,沒有好好的埋葬牠也就算了,還把牠烤熟吃掉,而且做這件事情的人還是我最敬愛的外公!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母親身上,那是姐姐跟我說的,她說母親小時玩伴兼閨中密友家裡死了一隻狗,本來兩個女人已經把死狗埋了,結果後來想想不對,又把牠挖出來烤熟吃掉。後來,我問母親為什麼要把狗吃掉?母親的回答跟外公同出一轍--不要浪費。
二、外婆
外婆就我有記憶以來一直到民國九十一年底去世為止,都留著一頭長髮,她會梳一梳頭,挽個髮髻,再用網子套住。有一次,我問外婆為什麼要留長頭髮?外婆說這樣她死後回去祖先那裡,她的祖先才認得她。然而我有一個疑問,聽不懂也不會講母語的外婆要如何跟祖先溝通呢?
母親對外婆似乎有不少的怨言,她說如果不是外婆執意要她嫁給父親,她就不會跟一個年紀足可以當爸爸的人結婚,而且婚後還過得這樣辛苦!母親還說當時她已有一位要好的男朋友,外婆以為父親開雜貨店有錢且她可以賒帳而活生生拆散了他們。聽到母親的埋怨,我無言以對,然而在我的心理,卻替外婆與父親叫屈,外婆真的那麼勢利嗎?父親真的那麼不好嗎?還有我們三個可愛的小孩不能彌補母親的遺憾嗎?我曾問母親既然跟父親在一起不快樂,為什麼不離婚或甚至離家出走?母親只是淡然的說,她已有我們三個小孩了,她不能跑掉。然而她也奉勸我,以後結婚不要找年紀差太多的人結婚,我想這也是導致我比老公大一歲的間接原因吧!
外婆很懂得草藥,每次回外婆家,總會在走廊、庭院看到一大堆不知名的樹幹、樹根及雜草。高三那年從小表姐那裡得知自己曾有一個雙胞胎姐姐,但是生下來不到幾小時便去世了。在我苦苦的哀求下,母親才悠悠地說出這一段她不太想說出的往事,我知道這個舉動等於是再一次撕裂母親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然而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結果我知道了一個更大的秘密。看著一向堅毅的母親眼角泛著淚光述說著她如何失掉兩個小孩,我無言以對。她說她會失掉兩個小孩,外婆也要負ㄧ些責任。在物質匱乏的五0年代,母親生了一個介於姊姊與我之間的男孩,好不容易養到九個月大卻生了連醫生都束手無策的怪病,如果外婆肯到嬰兒的房間看一下嬰兒,了解他到底生什麼病,這個已經取好名子的哥哥就不會死,然而外婆卻很忌諱進入「產房」3,雙胞胎姊姊的情況也是如此。乍聽到媽媽這種說法,我也覺得外婆似乎該負一點責任,如果她進入產房看一下嬰兒,哥哥就不會死,雙胞胎姊姊也不會死。天哪!有哥哥,一直是我的夢想。然而,念頭一轉,為什麼外婆進入產房看一下哥哥,他就不會死?外婆有那麼厲害嗎?我問母親這個問題,母親毫不猶豫地說「是」。
喜歡吃檳榔的外婆,牙齒全部黑掉了,有時跟她聊天還會看到檳榔的渣渣卡在牙縫間。外婆偶爾也會抽抽菸及保利達或維士比配米酒喝,這些玩意兒我都不敢嘗試,只有檳榔我會嚼一嚼,等到頭有點暈再把它吐掉。每次到外婆家,我都會跟外婆要一顆檳榔吃,然後坐在她旁邊,聽一些老掉牙的故事。有一次,父親燉好牛肉,我提議要拿給外婆吃,母親說不用了,她說外婆不吃牛肉。我覺得很奇怪,牛肉那麼好吃,為什麼不吃?於是我跑去問外婆為什麼不吃牛肉?她說她覺得牛是有靈性的動物,就跟狗一樣,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然後她說小時候跟大人去市場,在市場邊看到一頭牛等著被宰,她看到那頭牛的眼神好哀怨,眼角還流著眼淚,就在那一刻她決定以後都不吃牛肉。看著外婆認真的表情,我突然覺得她好偉大,以前對外婆的不好印象全一掃而空,我想母親對外婆的「心結」是她們母女的事,我不懂也不會發表任何意見。
三、父親
從我懂事以來,父親即守著小小的雜貨店,賺著餓不死人,卻存不了大錢的蠅頭小利。我一直覺得這樣很好,母親年紀輕,工作能力強,而父親年紀大,留在家裡沒什麼不對,然而母親三不五時,總會私下數落父親賺錢能力低,養不起這個家,更遑論栽培兒女,還要她這個女人拋頭露面、風吹日曬,像個男人一樣在外頭工作。每次聽到母親的怨言,我總是不以為然,覺得她很愛計較,一家人嘛!幹嘛分彼此?直到國中有一年暑假,隨母親到住家對面山上割瓊麻賺錢,母女倆頂著恆春熾熱七月天彎著腰辛勤工作,母親突然站直身體,要我往家的方向看,她說從我們所處的位置往下看,可以很清楚看到父親。我隨著她的眼神往下看,我看到父親正悠閒地坐在走廊的藤椅裡看著報紙。什麼話都沒說,轉頭看著一樣沉默的母親,在她佈滿汗水的臉上,我讀出她的悲哀,原來她的埋怨是真的,原來我母親是如此偉大!
Mark Posterh曾以批判家庭理論(critical family theory)的觀點指出:「家庭內部愛與權威的表現形式是家庭生產方式及其階層處境對家庭內部經驗發生形塑作用的重要表現。換言之,家庭內部成員間互動的方式與經驗被家庭成員賴以謀生之生產特性所規約著。」(引自鄧明宇,2005:119)
正因為這個家都是小學未畢業、年輕力壯的母親在撐著,父親在他妻子的眼中,雖然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然而自一個女兒的觀點看來,他是一個好好先生,從來不會對母親大小聲,沒有傳統父權體制下的大男人主義,幾乎家裡所有的大事都是母親在作主,就連婆婆第一次來家裡作客,也一眼看出是母親在當家。
好好先生的父親對子女很嚴,記得國中時,每天清晨五點,父親會像鬧鐘似的拿著一根竹竿或樹枝往我和姐姐睡的房間敲打,如我們沒被吵醒的話,他會一直猛敲,直到我們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房門為止。等到我們梳洗完畢,也做完體操,端坐在書桌前,父親會默默地把上面已浮著一層奶皮,滾燙的牛奶放到我們面前,然後又默默的回到廚房幫我們三個小毛頭準備中午吃的便當。記憶中的父親是很沉默且威嚴的,他規定吃飯在廚房的餐桌吃,且不能開口講話聊天,他說這是基本的用餐禮儀,有天傍晚六點二十分,在父親訂的用餐時間,大家正襟危坐,各自挾著眼前的飯菜,我突然很想放屁,原本我可以慢慢控制自己把氣排出,這點我可以做到,然而環視家人嚴肅表情,想想製造一點笑果,緩和一下大家緊張的情緒,事後應該會得到類似「文玫,幹得好!」的鼓勵吧?於是我在寂靜的廚房放了連續三聲的響屁,放完我還自鳴得意的嘿嘿笑,以為大家也會跟著我笑,當我笑完立刻發現事情不妙,父親鐵青著臉,叫我不用吃飯了,馬上到廚房外面跪著,等到他說可以了才能回去吃飯。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子,我可憐兮兮的環視著其他三個人,希望她們能幫我跟父親求情,結果她們更低著頭扒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於是我只好乖乖的將碗筷放下,到外面接受應有的處罰。記得那時天空陰陰的,正下著毛毛雨,我跪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上,一面跪著,一面希望父親回心轉意叫我進去吃飯,等了好久都沒人叫我進去,後來是媽媽走出來跟我說「妹啊!先跟妳爸爸說對不起,然後把飯吃完吧!」
印象裡,父親只對我發過兩次脾氣。很巧的是,時間與地點都是國中時期與飯桌上。我總是學不了乖,總是喜歡在吃飯時間找話題聊,那一次也是大家靜靜的吃飯,我突然哪根神經不對,衝著父親高興地說「爸,我跟你說喔!今天我們學校那個老芋4老師……」話還沒說完,父親已臉紅脖子粗對著我大罵「妳怎麼可以這樣說?妳怎麼可以這樣說?妳曉不曉得妳老爸也是?」看著父親生氣、受傷的表情,我住口了,在那一刻我才瞭解「老芋」這個我認為沒什麼的名詞,在父親的解讀裡就跟外婆不喜歡人家說她是「番啊!」意思是一樣的,它們都帶著輕視、鄙視的意思;也直到此時,我才有一點體悟,原來我以為高高在上、不喜歡主動與鄰居打交道的父親,心底還存著「外省人」與「閩南人」的省籍情結。
我想父親的沉默、孤僻,不是天生的,有時聊到他家鄉及小時後的事,父親又會口沫橫飛、眼睛閃著亮光,述說著家鄉的田地有多大、大伯和二伯如何欺負他、及因地主身分而被打成「黒五類」的爺爺及姑丈。看到父親像個「說話機」似的說個不停,雖然這些故事我已經聽過幾百遍且父親鄉音很重聽不太懂,我還是擺出興致盎然的樣子。有時為了逗逗父親,我會撒嬌的用甜甜的聲音問一些很無厘頭的事情,記得有一天父親正在專心看報,我在他前面不遠處做自己的事,然後我猛然轉頭用無辜、可憐的聲音問父親「爸,請您老實說,我比較漂亮,還是姐姐比較漂亮?」此時,父親會把頭從報紙上抬起來看我一眼說「妳比較漂亮。」等我高興地嘿嘿笑時,他會突然加上一句「當然是指妳姐不在的時候」。
雖然母親經常跟我說,我會有今天,完全是她的功勞,然而我想父親對子女的愛是用金錢以外的方式付出的,這可由印象深刻的三件事情來印證。高中時期我跟姐姐都在屏東唸書,每次星期天收假回學校,父親都會準備一隻他親自料理的雞,讓我們帶回屏東吃,經常我跟姐姐雞還沒吃完就已經哭得淅瀝嘩拉,那半隻雞實在太好吃了,因為那些雞是包裹著想家及父親給子女的愛。
高中唸屏東女中,有時住校,有時在外面租房子。那段時間母親都在外地打工賺錢,一年難得幾次回家,我們三個小孩,姐姐那時已在讀板橋的致理商專,弟弟則還在國中就讀。有一次週末回家,父親拿了一盤人蔘燉山豬肉說要給我補身體,剛開始覺得沒什麼異樣,後來我吃到一團滑滑、嫩嫩,感覺很噁心的東西,想把它吐出來,站在一旁看我吃東西的父親立刻制止我,他說不要吐,「那個」很營養,還說他知道有「那個」東西才跟獵到山豬的人買。看到我全部吃完,父親才說出那個很珍貴的東西是母山豬的胎盤及未成形的胎兒。
大學唸文化,第一次真正離開家,離開父親,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我對每件事情都覺得很新鮮、很刺激,根本就忘了父親的叮嚀--不管怎麼忙,每個禮拜至少打一通電話回家報平安。在一個月都沒打電話的情形下,有次回宿舍,室友跟我說有一封信在我書桌上。看到信封上面用毛筆書寫的端正字跡,我很明白寄信人是誰,打開一看,上面用毛筆寫著「女兒長大了,翅膀長硬了,不要這土裡土氣的家,也不要這土裡土氣的父親了……」信末還註明妳那土裡土氣的父親留。隔好多年後,我曾就此事與父親閒聊,父親一概不承認有這件事,他還認為是我編出來的。這就是我父親,一位看不出已八十二歲的老人。
四、母親
母親曾經對姊姊說過,三個小孩就屬我的個性跟她最像,我不曉得母親為何要這麼說?可能是我很少跟母親頂嘴,較聽話的緣故吧!但我也有跟母親作對的時候,我最忌諱媽媽說原住民是「番啊!」或「番婆」,一聽到媽媽說出這幾個字,我會情緒控制不住。記得大學有一年暑假,我跟媽媽去梨山打工,媽媽是工頭,一邊工作一邊指揮其他一樣是從滿州鄉來的喔媽桑做事。我通常對這種女人之間的東家長西家短沒什麼興趣,只管默默的在旁邊釘箱子,突然我聽到媽媽用台語說:「嘿番啊這代致的安逆啦,……」我愣了一下,也不管其他人在不在,就吼叫了一聲衝了出去,那像動物般的吼叫聲一直持續在空中回盪著,直到我跑累了,喉嚨也叫啞了,我才擦乾眼淚慢慢走回工寮。媽媽似乎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像一個瘋子一樣鬼叫跑出去,我可以若無其事地跟別人說我突然想要拉肚子所以才尖叫跑出去,然而卻不能原諒與茍同戶口名簿上注明「平地山胞」的媽媽稱呼自己的同胞「番啊!」。事後,針對此事,我與媽媽溝通了幾次,我說「番啊!」有歧視原住民的意思,非原住民講「番啊!」,我可以接受,嘴巴長在他們身上,拿他們無可奈何,然而身為原住民一員,我們就不要自扁自己,請她以後講「原住民」,不要講「番啊」。母親聽了我的解釋,加上我告訴她我曾經有幾次被人罵「番啊!」的不愉快經驗。母親沉默了一下,跟我說我們又不是很純的原住民,幹嘛那麼在意?別人都這樣講,自己不講也很奇怪,而且用台語講「原住民」很難講,還是講「番啊!」比較順。聽到母親這樣的回答,我真的快吐血。然而,奇怪的是,自從這次事件後,母親講「番啊」的頻率減少很多,尤其是我從她的姓後,幾乎沒再聽到她講「番啊」這個字眼。
母親是我第一個接觸到的原住民。在我的眼裡,她是一位盡責的媽媽,也是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母親賺的錢全都交給父親管理,父親會另外用母親的名義把錢存起來,如果要動用到母親的錢,父親會先徵詢母親的意見。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考量家中的經濟狀況,原本想要與同學到工廠當女工賺取補習費,後來同學的家裡給同學補習費去補習,在不甘心自己沒唸大學的情況下,我突然想到媽媽存的那ㄧ筆錢。然而,在多次的苦苦哀求下,父親的理由總是在高中三年成績不好,補了還是沒用及花母親的錢要先經過母親同意兩點打轉。某天傍晚,母親正忙著切地瓜葉餵豬,鼓起勇氣,我開口跟母親要錢補習,母親沒看我,只是問我補習費多少,我說不確定,補一年大概需要十萬左右,母親聽完沒說什麼,照舊低著頭忙著做自己的事,後來才慢慢吐出一句話「對不起!那筆錢是要留給妳弟以後沒考上大學補習用的。」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口口聲聲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會偏心的媽媽,竟然說出這樣的話!然而,當時我就原諒母親,畢竟十萬不是一筆小數目。
年輕時的母親會在家族聚會時喝酒,酒量不好的她總會醉在地上不醒人事,接著有人會去通知父親,父親會把母親像山豬ㄧ樣放在背上扛回家。後來母親就不喝酒了,可能是覺得喝醉酒躺在地上很難看吧!我之所以不知道原因,是因為就我有記憶以來,從沒看過母親喝酒。小時候的我,對原住民或多或少有一些刻板印象,酗酒便是其中一項。因此在得知自己有原住民血統卻沒看到母親酗酒的情況下覺得母親很奇怪,於是我問母親為什麼她不喝酒?母親回答「騙肖ㄟ!我幹嘛喝?喝到吐很難過ㄟ,而且妳爸不喜歡我喝,會罵我,而且醉在地上很難看。」很奇怪的是,母親不喝酒,阿姨們後來也沒喝,只偶而會喝自己釀的小米酒或水果酒。
母親很愛漂亮,出遠門總是會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就算是出外做工也不例外。看到盛裝打扮的她,我會趁她沒看到時猛搖頭,偏偏母親喜歡問我,她穿這樣子得不得體?腳有沒有很O型腿?看著母親因工作過度而變彎的雙腿,我紅著臉,心虛的用國語說「是有點O型腿啦!妳現在穿長裙看不出來,穿牛仔褲才會很明顯。」每次她問我,我總是如此回答,不曉得她有沒有發現我的答案同出一轍?反正這個回答也不賴,母親滿意地聽完還會很慎重地加ㄧ句「我以後一定會去開刀把腿治好」。
我曾經問母親為什麼那麼拼命工作賺錢?母親的回答是窮怕了,而且工作使她一直保持瘦瘦的。在她的觀念裡,瘦瘦的除了好看之外,也比較健康少病痛。有時我真的很佩服母親,她可以從童年做到老。我把母親小時候翻山越嶺扛番薯的事情告訴大阿姨,大阿姨不以為然的回我說「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這樣,我也是年紀小小的就跟大人去撿車上掉下來的煤炭賣錢」。我能體會那個貧窮的年代大家都過得很苦,我想母親的用意無非是想激勵我好好用功唸書,她經常用此方式鼓勵我,而我也在遇到挫折時利用此方法鼓勵自己。母親做過的工作實在很多,可細分為在家與離家兩種。在家有上山採集草藥或中藥材、割瓊麻、養豬、養蝸牛、摘芭樂、抓竹蜂、去核三廠做工等,這些不起眼的動植物,在媽媽的眼裡是一張張的鈔票。我有空便陪媽媽上山下海,我喜歡我們母女倆孤零零在山中的感覺,我記得我們共同的口頭禪是:有出門必有收獲。媽媽離家的工作,我就不能每項都參與了,我去過十幾次梨山,姊姊也去過幾次,弟弟比較少。在ㄧ次閒聊中,我才知道姊姊參與過母親離家工作中的清洗水塔,地點在高雄。姊姊跟我說,她和媽媽必須先換上工作服,然後逐層洗樓梯,最後再進入此大廈的水塔做清洗與消毒的工作,不曉得是因為那時是冬天的關係還是被水淋溼的緣故,姊姊說她覺得好冷,然後她說她很佩服母親,可以這樣無怨尤地做下去。看著姊姊微红的臉頰與說話的神情,我很替母親高興,畢竟要得到姊姊的讚美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而且這似乎表示她與母親之間的心結有鬆動的跡象。
五、姊姊
如果說我是「黑美人」那姊姊就是「白雪公主」。從小我就知道姊姊長得比我漂亮。每次鄰居嬸嬸、阿姨看到我和姊姊都會說「文玲生得水,文玫緊用功讀冊」天知道聽到這句話,我心裡有多酸!我寧願書讀不好,也要人家稱讚我漂亮。當然啦!姊姊對美是下過苦工夫的,為了怕曬黑她可以一整天足不出戶,就算到庭院曬衣服,也要我在旁邊撐雨傘以防曬黑,姊姊的至理名言是「一白遮千醜」。每次看到我興奮地想往外跑時,她會對著我的背影吐出這五個字。剛開始聽到的時候會覺得很不屑,為什麼白白的就好看?如果我長得好看,就算皮膚黑黑的也是好看,我才不管,外面天氣那麼好!為什麼要躲在家裡?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應該聽姊姊的話,做好防曬工作,因為真的是「一白遮千醜」。
第一次看到姊姊與我,別人都不相信我們是姊妹,她很白、輪廓深,像父親;我則較黑,像母親,經常被人問是不是原住民?還不知道自己有原住民血統時,會覺得問的人很討厭,就因為黑、輪廓深、眼睛大,就被認為是原住民?知道有原住民血統後,又深深困擾自己到底是外省人還是原住民?說外省人又不像,說是原住民,家裡的人又不大方承認是原住民,而且家族的人也不會講母語,頂多只是「假原住民」罷了。姊姊似乎沒有此困擾,不會有人問她是不是原住民?我一直認為事實就是如此,直到認識老公,姊夫問我對方知不知道我有原住民血統?我愣了一下,這很重要嗎?如果對方知道了會怎麼樣?會被鄙視嗎?看到我不以為然的表情,姊姊跟我說,當初她跟姊夫交往時,姊夫的姊姊跟遠在美國定居的父母親說姊夫正在交往的女朋友是山地人,結果她父母親大表反對。聽到姊姊這番話,我突然省悟與瞭解原來白白淨淨,素有江蘇8美女之稱的姊姊也跟我有一樣的困擾。我們是同一國人、是同一家人,這使我與她的關係又更緊密了。
從小我就很怕姊姊。發生事情時,爸爸、媽媽我還可以撒嬌應付過去,姊姊我就不敢了。國三時因為要準備高中聯考,忙得沒時間整理房間,也沒時間洗我那一頭清湯掛麵。我知道我已經快一個月沒洗頭髮了,但是想想又不會癢,也沒臭臭的,就不管它繼續唸我的書,而且就算她再怎麼兇,也不會對我怎麼樣吧?於是我打定主意不整理了。姊姊週末回家,我悠哉的跟著她進入我們共用的房間,看到她皺緊的眉頭及微微下垂的嘴角,我驚覺事情不妙,想要逃出已來不及了。姊姊大聲罵著類似「妳怎麼有辦法把房間搞得這麼亂!」或「妳太不負責任了,這又不是妳一個人的房間!」諸如此類的話。看到她那麼生氣,我趕緊低聲下氣賠不是,並趕快爬到床上整理亂成一團的棉被,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才剛摺完棉被,姊姊就走過來,二話不說的聞我頭髮,然後她說「我就知道妳不會洗,妳是豬啊?我跟妳睡同一房間ㄟ!妳是不是想把我燻死?」說完她要我到客廳跪,等到她說我可以起來才能起來,起來以後還要整理房間及洗頭髮。不曉得我是太怕她還是震攝於當時的氣氛,我沒有回嘴乖乖的到她指定的地方跪著,然而我ㄧ邊跪ㄧ邊想,不對啊!憑什麼她叫我跪,我就跪?於是,我趁她不注意時,溜出去找父親告狀。我哭著告訴父親,姊姊罵我是豬,而且她還要我跪在地上。我以為父親聽到這番話,會罵姊姊或至少是站在我這邊。當我ㄧ把鼻涕,一把眼淚述說姊姊的不是時,父親頭也沒抬,繼續忙著他手邊的工作,只是簡短的問我,姊姊為什麼生我的氣?我老實告訴父親是因為我房間沒整理,頭也沒洗,父親停下手邊的工作,對著我說這就是我的不對,然後他強調母親在外地工作,我跟弟弟就歸姊姊管,最後他要我聽姊姊的話。於是我只好乖乖的回去跪,跪完把房間整理乾淨並把頭髮洗ㄧ洗。
相較於我的苦幹實幹與弟弟的漫不經心,姊姊是三個小孩裡最聰明、最伶俐的一個,父母親私底下叫她「鬼靈精」9,我覺得這個稱呼蠻貼切,很適合姊姊。然而,有ㄧ次我討好地告訴她,父母親叫她鬼靈精,她似乎不太高興,她說「鬼靈精」這個稱呼有污辱她的意思。她跟我解釋只是基於好意幫母親做財務規劃,她不要母親只守著血汗錢而不懂投資賺大錢,就算母親最後沒聽從她的意見,她也沒說什麼。看著她急急地為自己辯解及生氣的樣子,我想她與母親之間可能有誤會。母親曾跟姊姊說我的個性跟她最像,其實她跟姊姊才最像,我只是跟她學來「刻苦堅忍」的精神,而姊姊簡直是她的翻版,一樣是得理不饒人、強勢、倔強,不妙的是姊姊比母親多了叛逆,這就是造成她與母親衝突的源頭。
三個小孩中就屬姊姊寫得字最好看、最端正,這有部份應歸功於母親的「教導」。姊姊的叛逆與母親的教導共同交織成姊姊悲慘的童年,就像重複播放的暈黃老舊影片一樣,這些不愉快的經驗總是不定時的出現在我腦海裡,影片中的女主角在多年後已忘記自己演的電影,而女配角卻時時為這段已逝去的歲月感傷不已。國小時的姊姊功課很好,每天放學回到家,就把小書桌搬到庭院開始寫回家作業,母親會在旁邊督導,而我則靜靜地待在一旁。姊姊每寫一個字,只要不滿意,媽媽會很神經質的把它擦掉,然後用手把姊姊的上眼皮翻開露出裡面的肉,再用另一隻手彈它。每次看到這種情景,我會嚇一大跳,不曉得姊姊會不會痛?我曾經好奇自己彈自己,哇!真的好痛!而且很噁心。碰到這種不人道的待遇,姊姊總是蒼白著臉,沒有掉一滴淚,更沒有喊ㄧ聲疼,默默的重新把字寫好。那段時間,媽媽沒離家出外工作,似乎是在自家附近打零工還是幫父親看店?我忘了。記憶中的我,只是呆呆的看著這一幕幕上演卻無能為力。
國二時,姊姊又再次觸犯了母親,配角多了弟弟,但同樣都是無能為力。我與姊姊的頭髮都是媽媽操刀,她會ㄧ成不變的幫我們剪埃及豔后頭。那ㄧ天看到姊姊把她前面齊齊的頭髮剪成參差不齊的瀏海,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媽媽看到姊姊的瀏海,生氣的問她是不是自己剪的?姊姊不發ㄧ語,任由母親抓著她搖晃著身體,姊姊的沉默更加激怒母親,她拿著一把剪刀瘋狂的亂剪姊姊的頭髮還要她認錯,姊姊沒說什麼,只是緊抿著嘴,眼睛平視前方,於是媽媽走到浴室放水,我聽著媽媽放水的聲音,再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姊姊,我突然很想笑,因為此時姊姊的頭髮真的像狗啃的一樣。媽媽放完水,二話不說的把姊姊拉到浴室,我很害怕也好奇媽媽要做什麼,就跟在後面。那時弟弟有沒有跟,我不確定。那ㄧ幕真讓我印象深刻,雖然主角們在多年後失憶了,對於我的重提往事說成是我做夢,然而那個情景卻深印腦海,揮也揮不掉。我想我會怕姊姊,有ㄧ部分的原因是出自於補償及愧疚的心理,因為我逃過了,媽媽沒有這樣對我。
六、弟弟
我對弟弟有一份既熟悉又疏離的矛盾情感。他話很少,從不明白地對某事表達立場與想法,讓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有時我會有一個錯覺,好像他是哥哥,而不是我弟弟。首先他小時後會跟著其它人ㄧ樣,很威嚴且中氣十足地叫我「妹啊!」,一直到服完兵役才改叫我「二姊」。其次是他很穩重,不像我喜歡開自認無傷大雅的玩笑。再來是我最擔心的一點,他煙抽得很兇,偶爾也會吃吃檳榔,加上日夜顛倒、隨傳隨到的工作,使弟弟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
小學時,我曾經對他動刀過,那是我們三個小孩的秘密。在這些秘密中,弟弟總是扮演著受害者角色。雖然這些秘密後來被ㄧㄧ地解密,父母親也原諒我與姊姊的「疏忽」,但唯獨這個,姊姊與弟弟從來沒跟父母提過,而我在事發多年後再次揭開弟弟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那條已癒合的傷疤,我不由自主一直跟他說對不起,希望在那麼多聲的「對不起」中,釋放我心裡對他的愧疚。
我一直在想,我怎麼可以對弟弟做出這麼殘忍的事?就只因為他打擾我寫功課?是什麼樣的心態讓我狠得下心在弟弟細嫩的肌膚上劃下長長的一刀?事情發生的太突然,等我回過神,姊姊已奪下我手中的刀片,並告誡弟弟不要張揚此事,如果爸媽問起,就說是自己不小心割到的。我不明白姊姊為什麼沒罵我反而幫我?但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弟弟一滴眼淚也沒流,好像傷到的不是他一樣地點著頭。另ㄧ次,也是父母親不在,然而我與姊姊已被告知要好好看著弟弟,剛開始我與姊姊都很認真看顧弟弟的一舉ㄧ動,弟弟也乖乖的在我們視力範圍內做他自己的事,隨著時間ㄧ分一秒的過去,我們鬆懈了,我記得那時我跑到庭院看書,姊姊則在房子裡,弟弟出事時一點動靜、一點癥兆也沒有,否則我一定會知道。隔幾戶的鄰居阿姨一臉驚慌用閩南語對著我吼著「文玫啊!妳小弟從屋頂上掉下去了,看他有要緊沒?」我聽了心臟差點沒跳出來,趕快通知姊姊。等我們繞過房屋,遠遠的便看到他ㄧ動也不動地四肢呈大字型趴在草皮上,姊姊上前叫他的名子,他沒回答,隔好久才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我們。我們責問他為什麼會跑上屋頂?他說他覺得很無聊,想要上屋頂放風箏。看到弟弟沒事也沒外傷,姊姊鬆了一口氣後,告訴弟弟不可以亂告狀,否則三個人會ㄧ起遭殃。這些事情都是陳年往事了,我以為不去觸碰它,不去跟弟弟談心,不看他的臉,我就不會想起原本我該負責的事,於是我選擇逃避,選擇疏離。只有在父親叫他寫功課,而他喊頭疼時,我會心驚地發現原來我鑄下多大的錯。
弟弟的功課不是很好,不曉得是因為他不喜歡唸書還是小時候曾經摔過?高中畢業後,他連續補習兩年都沒考上大學,聽父親說第二年很離譜,補習班老師打電話過來才知道弟弟已經很多天沒去上課,爸爸聽了暴跳如雷,他說等這小子回來,他會好好問他,結果是弟弟不上課跑去釣魚。
補習、唸大學、工作都在台北,等於是有七年的時間,我都成功的躲掉弟弟而不必感到內疚。這段時間,弟弟也曾短暫在台北與我及姊姊相會,他說他不喜歡台北,一出門就要花錢,而且台北這個大城市讓他覺得很不自在。民國八十二年我的肝出問題,整個人蠟黃黃、病懨懨的,姊姊建議我回家休養身體,於是我把工作辭掉回恆春養病,在工作與身體狀況都不是很好的情況下,對未來感到極度的不確定感與無力感,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對於即將發生的一切毫無招架能力。回到恆春沒幾天,弟弟說他要送個小禮物給我,一本非常精緻的橘色小碎花筆記本,他說他有好多筆記本。我從來沒想過弟弟會送東西給我,雖然它不是很貴重的禮物,卻讓我體會到弟弟一直以他的方式默默的關心我。這本橘色小碎花本就像弟弟的化身,當我想弟弟或心情不好時,就會小心翼翼把它拿出來翻一翻,然後在上面寫一些心情告白及鼓勵自己的話。有很多頗值得紀念的東西在多次搬家後丟的丟、不見的不見,唯有這本我暱稱為「小橘」的筆記本陪伴我到今。
從膚色及外表來看,弟弟跟我同一國,有著ㄧ般人所認為的原住民長相。我們都閉口不提「原住民」這三個字,好像它是瘟疫ㄧ樣。因此,有一次弟弟騎摩托車載我,突然冒出類似「二姐,如果有人講妳是原住民,妳會怎麼樣?」時,我有多驚訝!對於弟弟的問題,我只簡短的回答「不會怎麼樣啊!我還比較高興呢!這樣表示我很漂亮。你幹嘛問這個問題?」弟弟沒有轉頭,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這是我們唯ㄧㄧ次討論到「原住民」這個議題。很多年後,無意中我看到幾張弟弟服役時的照片,照片中的他黑黝黝、輪廓深,處在一群皮膚白的阿兵哥中很是明顯。我不曉得弟弟發生過什麼事?但我很確定那一定是非常不愉快的經驗,因為我也經歷過。
第二節 學生生涯
一、小學
我沒讀過幼稚園,根據媽媽的說法,小時候的我體弱多病,往往是過了今天,不曉得明天還會不會活著?而且我還有氣喘、拉肚子、不明發燒的老毛病,所以為了健康著想,他們決定不讓我唸幼稚園。聽到媽媽的解釋,我覺得她太誇張,小時後的我,身體真的那麼不堪嗎?然而,我相信她洗我的拉屎尿布洗到想要掐死我,因為媽媽說這句話時,還狠狠的瞪我ㄧ眼。其實,我還要感謝自己的體弱多病讓我逃過母親的「教導」。她說有一次,她跟父親看到我蹲在庭院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於是在沒有問清楚的情況下,認為我秀逗了,腦袋被燒壞了,他們大發慈悲對彼此說不要再逼文玫讀書了,就讓她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吧!我把此事告訴姊姊,姊姊則認為媽媽沒有「虐待」我是因為我很會察言觀色,懂得在苗頭不對時趕快抽身。的確,我不想惹麻煩,母親已經夠辛苦了,我不願再惹她不高興,但那絕對不是姐姐說的「察言觀色」。天曉得,我是誤打誤撞才讓他們放過我,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的我根本就沒人陪我玩,姊姊有她的功課要做,而且她不喜歡曬太陽,弟弟則只跟男生玩在ㄧ起,因此我只好ㄧ個人分飾很多角色,扮起家家酒。巧合的是,其中的ㄧ次被父母看到罷了。
如果用顏色來表示學生時代的各個時期,我想小學六年,尤其是後兩年,可以用灰色來形容。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欺負我?只因為她是老師的女兒就可以為所欲為?還是我看起來很好欺負?那時很討厭上學,一想到一進教室就會被她盯上,我就覺得很害怕,她會趁老師不注意時,偷偷用長長尖尖的指甲掐我,輕則有指痕,重則滲出鮮血,我不敢告訴父母,她說如果我告訴別人,會死得更難看。其它同學有的袖手旁觀,有的加入她,ㄧ起欺負我。她們會故意在男生面前掀起我的裙子,讓裡面的內褲露出來,或者是在黑板上寫我愛誰。午睡時,我從不曾真正睡著,因為我曾親眼目賭他們把撕碎的紙張放進同村落女生因睡熟而張開的嘴巴裡,等到她迷迷糊糊睡醒一臉詫異咬著紙張時,他們會立刻哄堂大笑。我ㄧ直對那女生感到很抱歉,眼睜睜看著這ㄧ幕發生,卻無能為力。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個女生跟我ㄧ樣有原住民血統。
小時候的我很納悶,為什麼別人老是叫我們村落「番山路」?我們不是高懸在水泥電線桿上斗大的「和興路」嗎?那時並不曉得「番山路」有何特殊意義,只約略覺得這個名稱不好聽,否則為什麼會改成「和興路」?後來輾轉得知把番山路改成和興路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父親。我問父親為何要改?爸爸只說兩個字「不雅」。我一直試著問自己,到底從何時、何處開始瞭解「番」這個字帶有歧視、輕蔑的意思?是從電視、報紙或是教科書?現在回想起來,父親與週遭的人是灌輸我此觀念的媒介,而始作俑者是台灣這個地方自有異族進入因文化、語言不同產生誤解、摩擦而代代相傳的刻板印象。
因為經常被欺負,加上班上沒有人敢跟我做朋友,我的小學生活好像阿兵哥服兵役一樣,天天數饅頭過日子,生活可以說是完全無重心、無意義。每天膽戰心驚上學,渾渾噩噩上課,一心只盼望著早點畢業,早點脫離這讓人意志消沉的環境。所幸在這艱難時刻,我還有一絲慰藉,他是我五、六年級的導師,剛從師專畢業,單身,有沒有女朋友我不清楚,但那不是重點。他讓我覺得窩心、感動的是:他記得每個學生的生日,然後在那一天送小禮物給我們。這些小禮物有時是一包糖果、二枝鉛筆……,我記得第一次收到老師送的生日禮物時我好高興,開心地打開包裝紙,裡面是一小袋餅乾,我一直捨不得吃,感覺第一次在學校被人尊重、被人關心。為了引起老師的注意,有時我會勇敢地鬧一些笑話,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堂國語課,老師叫我起來唸一段課文,我故意把杜甫被貶的「貶」唸成眨眼的「眨」,結果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我高興地環視我製造出來的效果,我知道老師有一點不太高興,因為他沒笑,但他沒罵我,只叮嚀我以後要讀正確。
另外一次是上體育課,老師帶我們到運動場踢足球,他把我們分成兩隊比賽。當球往我這裡飛來時,我忘了是故意還是不小心,竟然連鞋子也一起踢飛出去,我只清楚記得三件事――同學開心的笑聲與笑臉及鞋子跟球一起被用力踢出去時的滿足感,還有老師沒說什麼。
小五時,學校辦了一場演講比賽,老師說自願的可先舉手,如沒人自願就用選的,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舉手跟老師說要參加,老師愣了一下,然後說「好」,要我下課找他。下課後,我怯生生地跑去找老師,老師沒說什麼,只是拿出ㄧ本國語課本要我照著唸,然後他說我的音色還不錯,只是國語發音還要再加強,補救之道是比賽前的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要留下來練習發音,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此地歩,但轉念一想,可以單獨跟老師在一起不是很好嗎?演講比賽有沒有得名我忘了,印象深刻的是此次演講弟弟也有參加,可能是因為太緊張的緣故吧!他把開場白「校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唸成「各位校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
記憶中,導師不曾體罰我們,但別的老師就會。我記得四年級參加珠算社,老師要我們珠算考試零分的小朋友到教室前面排成ㄧ排跪在算盤上反省,跪多久我忘了,只記得我的眼淚一直不聽使喚地流下來,因為羞愧加上腳痛。其實,這個經驗也有好處,它讓我發狠在一個晚上無師自通下把珠算學好。
六下時,導師問我們有沒有人要到外地唸國中,有幾個人舉手,我也是其中之一。老師看到我舉手似乎愣了一下,接著他逐一問我們是哪裡的國中,輪到我時,我大聲的說「恆春國中」。天曉得,恆春國中其實並不能算外地,只是我一直想要脫離她,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我想「恆春國中」是最佳選擇。
二、國中
國中時期可以說是我學生生涯的轉捩點。少了被欺負,我變得喜歡上學,加上國小成績不好被編入女生後段班,書也沒認真讀,竟然讓我第一次月考就考了全班第二名。這個「意外」使我對自己有了信心,原來我不是白癡,原來我也會唸書!有了自信,我開始認真規劃自己的人生,我要考第一名,並保持下去,直到被編入前段班。有了這個信念,我便積極行動,腦子裡除了唸書還是只有唸書這件事,就算親眼看到同學偷拿隔壁同學放在抽屜裡的錢,我也不以為意。當然啦!也有部份原因是怕告訴老師,對方會報復。可能是因為衝得太急的關係吧!國一下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失眠,晚上翻來覆去,任自己如何數綿羊,就是睡不著。我曾把失眠之事告訴父親及導師,他們倆人都給了不少幫助。父親說晚上睡覺時不要想太多,保持腦筋ㄧ片空白,慢慢的放鬆自己就會睡著;女導師則在週記本上寫一些鼓勵我的話。很奇妙的是,我的失眠竟不藥而癒。
國二時,我被編入男女混合的中段班,戴著ㄧ副眼鏡的我,除了把握時間唸書外,有時在車站等公車,看到地上有垃圾,會很有公德心的一一把垃圾撿起丟到垃圾桶。那時覺得撿垃圾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也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讓車站乾乾浄浄的,自己唸起書來也會比較愉快。現在回想起自己撿垃圾的舉動,我想那是一個新的環境給ㄧ個孩子自信後,她所做的回饋吧!
國二是我的風光時期,上下學期加起來共有六次月考,我都是衛冕女王,這些第一名得來不易,上課除了認真聽講外,一回到家我就立刻把今天教的內容重新復習很多遍,直到爸爸喊吃飯,被蚊蟲叮得滿身包為止。我記得那時學校發給我六百元的獎學金,還用紅包袋包起來,那六百元我捨不得用,一回到家立刻交給父親,父親很高興,他說我開竅了。爸爸說的沒錯,我真的突然變聰明,小學的數學不用人教就會了,還一邊嘟嚷著「怎麼那麼簡單?為什麼以前我不會?」除了學校給的獎學金,父親還特意帶我去買了一雙生平第一次穿的皮鞋。穿著嶄新發亮的黑皮鞋,雖然雙腳被磨出水泡,我還是很高興,那是節省到蘋果捨不得吃,分給孩子吃,還要剖成三份的父親對我的表現所做的肯定,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證明自己不是白痴。
國三,我終於如願進入女生前段班。很好玩的是,在這個班級無論我如何拼命唸書,就是拼不過另外兩個女生,六次月考有五次都是第三名,有ㄧ次甚至還掉到十九名。那是一次要命的輕敵,我剛進入這個班,第一次月考便考了第三名,我以為她們的功力只不過如此,於是疏忽了,沒有以往的用功,回到家還有時間幫父親煮飯或做其他的事,結果第二次月考好慘,還好我記取教訓,比以前更用功,父親也叫我不用再幫忙他,於是我又回到我的第三名。
國中時的生活,除了唸書還是唸書,沒有特別跟哪個同學要好,然而國三時我有了與ㄧ位遠房親戚的第一次接觸。那位女生與我同班,人長得很清秀,但話不多,小時候她母親帶她們回外婆家,我總是害羞地躲在遠處,默默地觀看穿著小洋裝的她快樂的又叫又跳。那天下課,我心血來潮對著她說「小芬,妳覺得我比較漂亮,還是我姊比較漂亮?」她站起來,與我擦身而過,然後轉頭看著我,她堅定地說「妳比較漂亮,妳長得很有個性,有一種很特殊的美,這是妳姊姊無法比的。」我沒有問她「何謂特殊的美?」因為我已經樂翻了,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在反覆咀嚼「妳比較漂亮」這五個字。
國中的我非常活躍,這似乎有些矛盾,我的活躍有時是被逼出來的。國二,被選為體育股長,運動會所有活動同學不參加,我都要ㄧ手包辦。因此,我曾跑過一百公尺、八百公尺、四公里馬拉松、跳遠。天哪!累死我了。可想而知,缺乏運動的我每項都殿後。然而,不曉得是很傻還是想要證明什麼?每項我都盡力完成,最後ㄧ名也無所謂。「反正是運動嘛!又不是考試,只要跑完了就可以了。」跑馬拉松時,我這樣告訴自己,於是上赤牛嶺、下赤牛嶺都放緩步伐慢慢的跑,有時還停下腳步瞧ㄧ瞧四周的景色。等到走回學校,所有列隊鼓掌的隊伍都不見了,只剩下加油的旗幟在空中飛揚。國中時的我不叛逆,但很調皮。我記得國三時,有一位長得很可愛的數學老師,每次他叫我上台算數學,算完下台我都會不小心撞到同學的桌子,因此他幫我起了「電線桿」、「檳榔樹」的綽號。其實,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覺得好玩,我會趁他寫黑板,把衛生紙揉成ㄧ團,再用橡皮筋把它彈到黑板或老師的身上。老師不會生氣,頂多皺著眉頭,用無辜的聲音問「誰?到底是誰?承認吧!」我當然不會承認,同學也很有默契地笑成ㄧ團,因此老師到最後還是不曉得誰彈他。現在想想,自己真的蠻幼稚,也很沒禮貌。老師或許知道是誰彈他,因為每次我都笑得很大聲,而且我表現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他說抱歉,他是一位好老師,他讓我第一次體會什麼是「意氣風發」與「志得意滿」,因為他教過的題目,我完全都會。
三、高中
考上屏東女中那ㄧ年暑假,我收到父親給的第二份禮物,那是一隻很精美的女用手錶。父親囑咐我好好唸書,在鄉下成績好並不表示在城市成績也好。的確,我高中三年成績很爛,高
雖然高中成績不出色,然而我卻交到了一位好朋友。高二上學期,我住學校宿舍,她是一年級新進的學妹,見到我第一句話便是「學姊,妳是原住民吧!哪一族的?」我也毫不思索的回答「對啊!我媽是啊!但我爸是外省人。」後來比較熟,她會對我不曉得自己是哪一族及台語說得很溜感到很驚訝。學妹是除了母親之外,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純種原住民,從此我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全ㄧ掃而空。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沒遇到學妹或者遇到的是別的原住民,或許以後的事情就變得不ㄧ樣。學妹真的很優秀,她功課好不好,我不清楚,讓我佩服她的是:除了很會做家事外,她很樂於助人且很節省。我清楚的記得,高二下學期,我們倆搬到外面住,那是一個天花板很低,一進去就要低著頭、彎著腰,除非坐下來,否則便要維持這個姿勢一直到出來的爛房間。我們住了ㄧ學期,在這段期間,我都快受不了,腦子裡一直想「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搬家。」然而學妹絲毫不受影響,還開心地教我如何把衣服洗得更乾淨。她說洗任何衣服都有訣竅,不是隨便搓一搓、揉一揉就會乾淨,要先把容易髒的衣領及袖口抹肥皂,然後用刷子用力刷,其他不容易髒的地方,再搓一搓就可以了。
高三那年元旦假期,學妹邀我上山參加她表哥的婚禮。她說她們有一連串的慶祝活動,保證不虛此行。在沒有事先通知父母的情況下,我答應了。那天傍晚,我們倆人先到學妹的親戚家集合,等該到的人員到齊,便搭ㄧ輛無篷小貨車往目的地出發。ㄧ路上,我偶爾偷瞄車上其他陌生的乘客,他們都跟我學妹長得很像,一樣是黑黑的、眼睛大、輪廓深,彼此用我聽不懂的語言熱烈地交談著。當車子中途停下,我突然想起我還沒告訴家人我的動向,好不容易找到公用電話,才發現身上沒有零錢,匆匆忙忙打ㄧ通對方付費的電話後,學妹告訴我真正的山路此時才開始,可能會經過一些小巔坡,車身會搖晃,但不用太擔心。還好,有學妹的事先警告,我盡量抓牢可以讓我捉住的東西,面朝外注視著沿路的風景。隨著越來越接近目的地,沿路的風景也有巨大的變化,從剛開始平坦的郊外,然後略有起伏的山坡,最後是峰巒層疊、與世隔結的山上。小貨車費力地爬過一處山坡,學妹輕輕地碰碰我,她說快到目的地,接下來的路都很平順。我聽完,興奮的東張西望。才怪,放眼望去還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根本就沒什麼村落!不知過了多久,小貨車來一個大轉彎,於是我看到了,在我右手邊遠處的山腰上隱約可見幾處暈黃的燈光。慢慢的,隨著距離拉近,我才知道暈黃的燈光,是部落的路燈。甚至當車子更接近,我還可以聽到狗吠聲與說話聲。我忘了有沒有大聲喊出「好棒喔!」或「好神奇喔!」諸如此類的話,但我知道這ㄧ幕、這ㄧ刻已深印我腦海。其他人我不曉得他們有什麼想法?但看他們的神情及完全靜下來的樣子,就像虔誠的回教徒已回到聖地麥加ㄧ樣。
提著簡單行李,我好奇地東瞧瞧、西看看這個我覺得是童話世界的地方。回到學妹家,我再一次感到震撼,那是一幢用扁平石版做成的屋子。簡單介紹家人後,學妹帶我到左邊一個房間,指著也是石頭做成的床,她說晚上我們倆人就睡那裡,隨後她講了ㄧ個更驚人,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事:她死去的祖先,就埋在床下。天哪!我以為她嚇唬我,可是看表情又不像。
隔天,起一個大早。走到庭院,我呆住了,那時的想法是:這裡是昨天我來的地方嗎?眼前的景色真是美極了!正前面就是一座大山擋著,我甚至還可看到山上一株株樹木清楚的輪廓,右手邊稍遠處有一條小溪潺潺流過。聽著悅耳的鳥鳴聲,做了幾下深呼吸,我看到一個小男孩坐在用茅草搭成的涼亭裡,我好奇地問他是誰?他跟我說某某人是他姊姊,原來男孩是我學妹的弟弟。現在想想,我也真笨,有誰會跑到別人家的涼亭裡納涼?得知男孩是學妹的弟弟後,我便央請他教我排灣族語。就在我反覆練習爸爸(kama)、媽媽(kina)、姊姊(kaka)的排灣族語時,學妹走過來宣佈今天接下來的行程。首先早上會在教堂舉辦西式婚禮,中午家族聚會,晚上全部落的人會圍在一起跳整晚的舞。可能是看到我臉上詫異的表情吧!學妹解釋因為她表哥娶頭目的女兒,因此才會這麼隆重。那時我還不曉得排灣族有貴族制度,只覺得這一切好好玩。懷著ㄧ股好奇且敬畏的心情跟在學妹的後面進入教堂,我們選定前面的位置坐下。我記得那時我還一直問學妹,神父在那裡?是外國人嗎?典禮進行得很順利,學妹在我耳朵旁低聲說「學姊,等一下我們倆個人要上台致辭。」天哪!不會吧!我們倆穿牛仔褲也就罷了,腳上還穿拖鞋呢!學妹說沒辦法,一定要上去,穿拖鞋也沒關係。於是,兩個清湯掛麵,穿牛仔褲、拖鞋的高中女生就這樣扭扭捏捏上場了。剛開始,我們還很正常照著稿子唸,後來越讀越緊張再加上四面八方投來的眼光,我們開始笑場,到最後是一邊笑一邊把稿子唸完。沒等外國神父叫我們下去,我們一讀完就衝下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還兀自吃吃笑個不停。幸運的是-沒人罵我們,也沒人說什麼。
西式婚禮結束,大家就做鳥獸散。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全無印象,只記得自己因為晚上沒有排灣族傳統服飾穿而發愁。學妹只有一套,而所有參加「舞會」的人必須穿傳統服飾的規定下,就像ㄧ隻熱鍋上的螞蟻,我急的不得了。還好,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學妹的奔波下,終於在她親戚那裡借到一套服飾。我們擠在對方石版屋裡試穿衣服,那是一套黑色為底,上面繡有珠珠及垂掛銀飾的服飾,雖然那位女士一直跟我說那是她的衣服,不適合我這種年紀的女生穿。然而,我覺得好美!感覺自己像一位排灣族公主般盛裝打扮出席為自己舉辦的宴會。到了會場,村裡的人已手牽手圍成兩個同心圓,男的在外圈,女的在裡圈。我的一邊是學妹,另一邊是位陌生女子。舞步很簡單,只有四步,是一種看似簡單,但有它特殊意義的舞步。整個晚上,包括神父在內,每個人都穿著傳統服飾跳四步舞。
原本我一直擔心有人會發酒瘋或藉酒鬧事,然而這些我覺得會發生的事卻沒發生。那時已近午夜,大地一片寧靜,只有音樂聲和村人跳舞發出的吆喝聲,似乎每個人都跟大自然融合成一片。想想看,地球的某一個角落,正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同心協力努力維持傳統,他們可能缺乏物質文明,但心靈卻是很豐沛、很富裕。
四、大學
在父親堅持唸夜間部要自己賺學費與生活費的情況下,大學六年幾乎都在半工半讀中渡過。暑假在梨山打工,其他則在加油站。當時在中油加油站打工,一小時可賺一百元,我固定每天上半天班,晚上再到學校上課。在加油站工作收入還不錯,支付學費與生活費還綽綽有餘,只是風吹日曬兼吸油氣半天,身體常撐不住,晚上上課經常打瞌睡,書也沒唸多少,還好每次考試都低分通過。記得大五快結束時,體育老師私底下跟我說我的體育不及格需重修,原因在於缺堂太多及體育測驗成績不理想。他說他為了到底要不要讓我通過已煩惱很久,連他家人也幫忙提供意見,結果少數服從多數。看著老師一臉的歉意,我無言以對,總不能跟老師說我缺課的原因是:睡過頭加上不喜歡上體育課吧?
在加油站打工有歡樂也有淚水,大學時代交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在加油站因打工而認識,我們做過最荒唐的事是:在PUB跳舞跳到清晨四點,然後在其中一個女生租屋處睡覺,隔天再一起去加油站打工。我甚至記得從煙霧瀰漫,空氣糟的可以的PUB出來,對著繁星點點的天空吸幾口新鮮空氣,然後再用力地把髒空氣吐出來那股舒暢的感覺。那時路上已有人早起做運動,我一點都不覺得累,還與朋友有說有笑,心裡想著年輕真好,可以任我揮霍。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從小到大很少與人發生激烈爭吵。然而在加油站打工,還是發生了一件讓人遺憾的事,我知道我年輕氣盛不該跟長輩頂嘴,但是到現在我還是認為自己沒有錯。那是一位操台語的中年女士騎摩托車來加油,她說要加五十元,我加好油後,她給我五十元且要我繼續加下去,理由是上面是五十元沒錯,下面的公升數卻還沒到,我認為她無理取鬧,執意不加,結果我們就吵開了,她用台語罵我「妳這個青蕃!講不聽!我要找妳們站長過來評評理……」我聽到她罵我「青蕃」立刻反擊過去。幸好,其他同事過來了解狀況後也站在我這邊聲援我,那位女士後來可能覺得自己理虧再加上我們這邊人多勢眾,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臨走前她還拋下一句「番啊的是番啊」。
五、研究所
任教學校所辦的研習課程,我是能打瞌睡就打瞌睡,因此那個星期三下午,照例演講者在台上口沫橫飛,慷慨激昂講述道理時,我亦躲在暗處搗頭如蒜,似乎完全贊同其詞。然而不久,我就被一段話轟醒,完整話語已不記得,只記得這段話大概的意思是:一個人所擁有的知識每過十年便會被新的知識所淘汰,所以每個人需要抱持終身學習的精神,尤其身為教師的我們更須如此,如此才不會誤人子弟。我想這段話是我會唸研究所的導火線,而真正的引爆點則是內心的自卑。
想想,當學生家長第一次看到擁有原住民外貌的我時,他們會不會認為我是憑加分而不是靠實力當老師?當家長或學生問我是不是原住民時,必須加以澄清只有原住民血統而不具有原住民資格,因此能當老師完全與一般人一樣是靠實力?然而這樣為了讓別人更尊敬自己,更肯定自己,而否定自己的原住民血緣,如此只會使自己更痛恨自己。這些互相矛盾的想法,一直在我內心做角力爭戰,後來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反正外表像原住民,血液裡也流著原住民血液,這既是一個不變的事實,那就徹底做個原住民吧!於是在知曉台東大學教研所有兩名原住民名額時,便毅然決然從母性取得原住民資格。
我永遠記得當我鼓起勇氣告訴父親我要改姓時,父親慢慢、遲緩地從他經常坐的椅子上起身,默默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走到他的臥室把戶籍謄本與戶口名簿交給我。父親沒說什麼,倒讓我覺得意外,然而他的淡然與漠視此事卻讓我更不安,雖然母親安慰我,不管我姓冷或姓潘,都是父親的女兒,可是我卻覺得自己背叛了父親,背叛了父親心中「不投機取巧、一切靠實力」的原則。
初次與學長們見面,是在教研所的電腦教室,通常有原住民血統的人都會認出彼此,我一眼即認出,只是不清楚是那一族?學長們都是排灣族,跟我一樣,當我說出我也是排灣族時,他們的表情有點訝異,其中一位學長問我,平常是不是有在做防曬?為什麼看起來白白的?天哪!眞高興,第一次有人說我白白的。我說我是一半,媽媽是排灣族,爸爸是外省人。聽完我的說辭,他們才瞭解我比較白,有可能是因為我父親是漢人。
唸研究所,我覺得最大的收穫不是知識的獲得,而是對自己的母文化跨出了一大步。我在這段期間認識了一些原住民朋友,像原住民研究中心的魯孜恩、南島文化研究所的學弟妹及本所的學長與學弟。更難能可貴的是經由魯孜恩的介紹,我們一起到台東的社區大學學排灣族族語。現在回想,那眞是個快樂時光啊!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是與漢人同學相處不太一樣的。我記得印象深刻的是--每次上課上到一半,老師心血來潮總會叫同學拿吉他自彈自唱,被叫到的同學也不會推託,很大方的就彈吉他唱起歌來。老師自己上課也會講一些冷笑話,讓大家笑到肚子發疼。有時上課上到中途,會有同學供應蛋糕、西瓜、咖啡之類的,感覺就很溫馨,好像我們不是在上課,而是一家人圍在一起話家長。
第三節 教師生涯與異群婚姻
教師是具有使命與神能的,我們深知這個社會縱然有惡,仍然處處秉持努力為善的特質
,發揮正向的能量,重塑教師的生命價值,以夢想和希望,陪伴孩子的學習和成長。
(潘慶輝,2005)
一、教師生涯
小時後姊姊曾問我以後要做什麼?我毫不思索說出前三志願:空姐、模特兒、國小老師。姊姊聽完看我一眼,她說她要當教授夫人。我那時很好奇,姊姊為什麼不直接當教授,而要做教授的老婆?於是我問她為什麼?姊姊的回答是什麼我已不記得,只是事隔多年,姊姊的夢想沒有達成,而我卻僥倖完成我的夢想。
我認為每個人在他的人生旅途中都會遇到一些貴人助其完成理想,我很清楚瞭解我能當成國小老師除了本身的努力及考運很好外,還必須感謝二個人。大學畢業考了好多年高普考都沒考上,以前工作過的儒林補習班同事要我陪她去補習,這是第一次知道當小學教師也可經由別的途徑達成。白天工作、晚上補習,所上的課程又與大學學的毫不相干,第一年考師資班很慘,總分差最低錄取分數三十幾分。分析自己慘敗的因素,沒時間唸書與數學、自然科考不好有關,於是斟酌自己的積蓄後,便把工作辭了,專心準備考師資班。那時白天會在地球村16找一間沒人上課的空教室,一面吹免費的冷氣,一面把之前買來的兩本厚厚數學參考書重新再算一遍。男朋友的化學還不錯,他會把我不懂的化學題目仔仔細細,很有耐心地教到我會為止,我想第一個該感謝的人是他吧!雖然他的方式讓我很不能茍同。苦讀幾個月後,我開始鬆懈了,有一次到男朋友寄住的親戚家問他不會的題目,教完我便順手拿起電視遙控器把電視打開想要看電視輕鬆一下,沒想到我剛一打開電視,男朋友便立刻把它關掉,這樣重複幾次我火大了,大力地拍書桌之外,還站起來大聲罵出一聲「幹」。男朋友沒生氣,他只是對我講了一句「我媽說妳沒考上,就不准我們結婚」。天哪!真是一記當頭棒喝,徹底的把我打醒了。「沒錯!我是不夠用功。我不能怪她說出這樣的話,誰會要自己的兒子娶一個沒有工作的女人?」冷靜思考後,為了與相愛的男朋友結婚,更為了替自己爭一口氣,我豁出去了,「反正也沒聽說有人唸書唸到死掉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考前四個月左右,在積蓄快用光的情況下,打了一通電話告訴母親沒錢報名志光補習班的考前衝刺班,母親要我不用擔心,她會立刻寄錢上來,果真沒隔幾天,就收到母親從恆春寄來一筆足夠我往後開銷的支票。看著掛號信上熟悉的筆跡,我再次感受到母親對我的支持,那種感覺好像回到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為了逼迫父母讓我補習,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千里迢迢跑到基隆親戚家借住,父母打電話要我回去,我就是不回去,除非他們寄錢來,後來在親戚的勸說下,母親寄了一筆在當時算很多的錢供我補習。我一直都很瞭解母親賺錢很辛苦,因此除非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開口跟母親要錢,而媽媽願意在我可能又再一次失敗,全家沒人相信我會考得上的情況下,把她的血汗錢寄給我,我想母親也可以說是我生命裡第一個貴人。
隔年的師資班考試差一點又慘遭滑鐵盧。第一節國語文考得還可以,第二節藝能科則有好幾題選錯答案,我想完了,這次注定又要失敗了,每個人都能考得很好的藝能科,我竟然考差了!我要拿什麼科目追回分數?社會科每個人都能考得很好,自然與數學則是最不拿手的科目,一想到此,中午便當根本就吃不下,只好把整個便當拿給在附近探頭探腦的狗吃。男朋友看到我一臉愁容,知道我考不好,於是問我下午要繼續考或是回台北?憑著一股不服輸、堅持到底的精神,我跟男朋友說反正人已在台東,我要繼續考下去。幸好,下午第一節最拿手的社會科題目大部分都不出補習班題庫範圍,有八題左右內容是與原住民有關,還好平常對原住民事物有所涉獵,因此這八題我全都會,社會科拿滿分沒問題。考完社會科,自信心回復了,情緒也比較穩,接下來的自然科考得還可以,最不拿手的數學,一共有二十五題,一題四分,考試時間一小時,我先把全部題目看一遍,把會算的挑出來。
皇天不負苦心人,這次以比最低錄取分數多0.5分考上87年的台東師院師資班,破除了別人認為我「考什麼都考不上」的魔咒,為此弟弟還說我很鐵齒,我知道那是對我的讚美。我經常想:如果這八題共16分與原住民有關的題目我不會,一定考不上,很多事情的後續發展也會不一樣,是不是冥冥之中我的命運就是跟原住民脫離不了關係?是祖靈顯靈了嗎?祂知道我正處於人生的轉捩點嗎?思索良久,我得不到答案,但是我很清楚自己一直對原住民議題很有興趣,我想一個不忘根、不忘本的人,命運之神總是會對她特別眷顧吧!
師資班結業後,在桃園代課抵實習,剛開始頭一個月每天早上一定會腸胃不舒服,蹲廁所拉肚子是家常便飯,當小學教師真是與我想像中差太多了,我一直以為小孩子很可愛、很天真,每天和他們在一起會很快樂而且能長保青春永駐,沒料到理想與事實之間眞的差距很大。剛到這所學校,我沒主動提及我有原住民血統,我知道學校有一些原住民學生,別人對他們的風評很不好,他們都住在學校附近一個社區,很顯然地與平地的小朋友有隔閡。有一次上社會課,課本內容與原住民有關,班上有位小朋友突然舉手說他有問題,於是我問他有什麼問題?
他問我「老師,妳是不是原住民?」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我說「是」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繼續教我的課,隔了幾分鐘,一位班上最調皮的男學生突然用台語一邊笑一邊說「老師,妳是番啊老師。」因為他音量很大又重複講這句話,於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我是很糗,但更糗的在後面,班上男生幾乎有一半好像受到他鼓舞一樣也一直用台語狂叫「老師,妳是番啊老師。」反正當時窘呆了,被小學三年級的學生這樣整。我沒有生氣,只是很難受和擔心,擔心的是他們如此做會不會影響我以後的班級經營?而難受的是我已不是血統很純的原住民就已經被如此對待,那一看就很明顯的原住民怎麼辦?他們注定一生下來就要接受如此不公平的看待,難怪他們在平地、在都市總是顯得隔隔不入!這一刻我深刻感受到身為原住民的無助。有一段時間我很悶悶不樂,這些不到十歲的小朋友,他們不是原本就對原住民有成見,而是耳濡目染,受到家庭或是社會的影響。我曾經很不屑別人不敢承認有原住民血統,但現在呢?我該說「是」嗎?還是直截了當說「不是」,反正我爸是外省人?我很矛盾,也很不快樂,原來的自信到哪裡去了?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教師甄試,當校長突然問我「妳是原住民嗎?」,我呆了一下,心裡想要承認嗎?本來「不是」已經在舌尖打轉,可是我還是告訴自己,有原住民血統是不變的事實,為什麼要否認?於是我回答「是,我有一半。我媽是原住民,但我爸是外省人。」不曉得是因為我有勇氣還是其他因素,那一次教師甄試我甄試上了,我一直很感謝那位校長,是他讓我重拾對自己有原住民血統的自信。
第一次正式任教,就帶五年級。記得開學不久,就有一位女老師跟我說「妳們班是不是有一個男生叫王小明?」我說對啊,她立刻又說「妳要小心他,他從三年級就是全年級的問題人物,可不要因為他讓班級出事。」看到我一臉訝異,她接著說「我是他們的科任老師,所以他的情況我很清楚。」天哪!她真的一語成讖。
其實五上還好,五下從別的國小轉來一位有點怪怪的男生。上課鐘響,他不會像別人一樣,趕快進教室坐好,他會在走廊蹲著不進來,等到我發現他不在才軟硬兼施把他拉進來,後來經過溝通,這種情況改善很多。然而有一次,我的無心之過卻害苦他,那是一次上國語課,剛好課文裡有「喜憨兒」這個語詞,原本可以不用特意解釋,略過就好了,可是我還是對這個語詞詳加解釋一番,結果問題來了,班上有一些皮蛋男生從此叫他「喜憨兒」,除此之外還把他的聯絡簿、作業藏起來或甚至撕破,我是不清楚到底是他自己做的還是別人做的?最後搞得他爸爸到訓導處興師問罪,我已忘記他罵了什麼?只記得自己一直跟他賠不是,低聲下氣說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五下另一樁可怕事件是班上一位看起來很正常、很乖的女生,她利用打掃時間到音樂教室偸音樂老師的錢,此外她還到樓上某個特定班級裡搞破壞。音樂老師為了要抓到偷錢者,她們設了一個局,故意再把錢包放在音樂教室,然後請打掃音樂教室的學生留意一下,結果一看名牌就知道是我們班,幸好音樂老師私底下來找我,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問我如何處理?晚上與家長溝通後,我們達成共識——賠錢並保證不再犯。賠錢後這件事總算解決,但樓上班級可沒那麼好處理,記得那位老師也是私底下來找我,我忘了她是如何知道肇禍者就是我們班那位女生。在我逼問之下,女生承認她去她們班把大部分人的課本撕破,還把抽屜裡的東西全部翻出來丟在地上,甚至把不曉得是誰的衛生棉扯破亂丟,最後看到喜歡的東西還順手牽羊帶走。天哪!那時我心裡想--事情大條了。當天晚上,女生媽媽打電話給我,她跟我說她不曉得她女兒問題出在哪裡?我告訴她樓上老師要她女兒到她的班級跟全班道歉,媽媽堅持不要,她不想讓她女兒受二度傷害。我想想也對,如果她上去跟全班道歉,不就每個人都知道她是小偷?面對別人異樣的眼光,她要怎麼繼續待下去?現在她才五年級,還有六年級,甚至還要讀附近的國中,這樣想之後,我決定不把她交給樓上老師處置。想當然爾,樓上老師與我有一番小爭執。她的理由是她已經跟全班說明肇禍者會去班上道歉,而且我這樣一昧護著她,不給她嚴厲的處罰,難保她以後不會再犯;而我所秉持的原則是我不想讓我的學生被人家叫小偷,況且家長也不想要她出面。經過幾次協調,樓上老師最後答應肇禍者不用道歉,她會跟學生解釋,但要賠錢。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女生繼續留在我們班,她妹則轉到別的小學。
六上剛開學不久,王小明出事了。不曉得當時他是怎麼想的?下午打掃時間,他突然在走廊上把班上一個女生的體育褲拉下來露出裡面的內褲,事發經過我不在場,也沒學生告訴我,一直到晚上學生家長打電話給我,我才知曉。學生家長氣憤地說她明天會來學校,對方媽媽也會來,基於尊重我,通知我讓我先有心理準備。我是心裡有準備,因為那晚東想想、西想想,想太多,失眠了。隔天,我抱著戰戰競競的心情等待命運的挑戰。家長來了三位,老師有兩位,當時大家講了什麼我已忘記,只記得我哭了,然後王小明到別班修身養性一個月。
王小明「留學」回來後,脫褲子事件不再發生,然而這樣並不表示他已變乖了。他依舊上課愛搗蛋,然後做一些調皮事,記憶中印象深刻的有兩件,一件是上體育課時,我被他「不小心」用躲避球打到眼睛,我永遠記得當那顆球K到我眼睛時那股痛徹心屝的感覺,那是揉合了不相信、失望與難堪,於是我又哭了,這次不是公然流眼淚,而是躲在廁所偷偷的哭。另外一件是王小明利用下課時間把水桶裝滿水放在前門的橫柱上想要讓我出糗。上課鐘響,走到隔壁班與我們班間就發現坐在靠走廊的學生眼神有異,似乎在警告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不動聲色從後門進入,我沒發脾氣,因為對他發脾氣已沒用,他媽媽管不住他,爸爸又遠在大陸工作,他就像一顆可以重複引爆的不定時炸彈,對我、對其他同學都造成不小的影響。六下時甚至有同學問我可不可以把他轉到別班?我回答沒辦法,因為別班也不收他。
那段日子,尤其是六下,我簡直是度日如年,就像阿兵哥一樣,每天數饅頭過日子,記得那時教室辦公桌上有一個桌曆,每當放學學生走光了,我就會用紅筆在日期上畫一個大叉叉,心裡慶幸著離畢業又跨進了一步。
雖然日子是這般難熬,但也有「窩心」的一刻。說它窩心,其實是自己的出糗記。話說六下某一天,我正在上數學,上了幾頁後,我問學生有沒有問題?結果第一排有一位女生手舉好快,我滿面笑容問她是哪邊不懂?她回答「老師,妳的拉鍊沒關。」天哪!當時眞恨不得有地洞可以鑽,但身為人師,也必須表現風度,於是我面不改色跟她說謝謝後,轉身把拉鍊拉好。自從「石門水庫事件」後,我決定暫時不穿那件長褲,等減肥變瘦後再穿,否則同個事件會重復上演。
五月底,畢業典禮就開始進行第一次彩排,看到別班學生唱「感恩的心」哭成一團,再對照我們班面無表情的臉,我的心就涼了半截,我真的當級任當的那麼失敗嗎?然而,很戲劇化的畢業典禮當天,我得到了答案。王小明的媽媽來了,被脫褲子女生的媽媽來了,還有搞破壞女生的媽媽也來了,甚至班上一些「不是很熟」的家長都熱情參與這次的活動,拍照的拍照,送花的送花,一天估計下來,我是六年級23個班級中,花收最多的老師,花束之多簡直可以開花店。更感人的是--唱「感恩的心」時,我聽到我旁邊幾個女生在哭,再偷偷瞄一下右邊幾個學生,全部眼眶紅紅的,王小明也是其中之一。現在回想起來,那天他特別乖,靜靜的,一副很落寞的樣子。典禮進行到「感謝老師」,被脫褲子女生媽媽交給我一個小袋子,她說是一個小禮物,當作紀念,還叮嚀我不要立刻打開。典禮結束,學校還很貼心,規劃半小時讓師生話別。回到教室,我對著學生與家長說了一些感謝及叮嚀的話,此時有些學生已哭成一團。學生走後,我打開學生送的禮物,班上第一名送了一條他媽媽親手選的瑪瑙手鍊,第二名(被脫褲子女生)的媽媽送一只造型可愛的金戒指,其他還有送相框或卡片。
我的教師生涯現已邁入第五年,印象深刻且最有成就感卻只有兩年,雖然那兩年每天都過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然而卻也是收穫最多。我想,以後面對學生,我會以無比的耐心、愛心與毅力來對待他們。
二、異群婚姻
我和先生初次見面是在永和上地球村美語課,他給我第一印象是嚴肅、不茍言笑,然後美語比我行。我們倆不管是外表、家庭背景、個性都相差很多。怎麼說呢?我黑他白,走在一起就像黑白無常;其次是他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他從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唸書也不必半工半讀;再來天蠍座血型A型的他,愛恨分明,在不太熟的人面前是很不喜歡開口的。曾經,我很懷疑他為什麼會喜歡我?於是我要他說出對我的第一印象。他說「第一印象喔!英文很破,卻老愛發表意見,然後外表黑黑的、頭髮長長的,一看就知道有原住民血統。」我再問他對原住民的印象如何?他回答「五官的輪廓比較深、黑黑的、喜歡吃檳榔、講國語時有個特殊的腔調,然後沒有儲蓄觀念,賺多少就花多少。」聽到最後「沒有儲蓄觀念,賺多少就花多少」我就生氣。奇怪了!就我所知,他從小到大認識且深交的原住民只有我一個人,他為何會有這種刻板印象?經過我詢問,他才說看電視、看電影。我一直都有一個疑問,為什麼台灣的社會大眾,不管小孩或大人對原住民都有負面的刻板印象?該反省的是原住民嗎?這使我聯想起當姊夫知道我交男朋友,他問我對方知不知道我有原住民血統,看到我氣餒且不以為然的樣子,姊夫說他與姊姊是過來人,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然後他話鋒一轉,他說其實他們17也沒什麼了不起,如果說原住民是山賊,那他們就是海賊,是強盜。姊姊在旁聽了,也加上一句「對啊!他們是難民,大陸生存不下去了才來台灣。」這些話聽起來有點偏激,但也稍微安慰了我。
認識先生幾個月後,婆婆在高雄安排了二次相親,相親的女孩子都是平地人,都在銀行工作,我知道後有點慌,先生似乎還未告訴家人我的存在。先生說這些飯局早已事先安排好,他不去對他母親及那些人不好意思,最後他答應我,只是去看看,最終還是會選擇我。果真他最後選擇我,他跟婆婆說結婚是他自己的事,他知道誰最適合他。或許是後來也順利當上教師,有了穩定的工作,加上個性溫和,不喜與人計較,因此婆婆也沒反對我們繼續交往,甚至她還主動挑日子要我們結婚。
我和姊姊一樣,結婚時都沒跟對方要聘金。母親說她不是賣女兒,這樣嫁出去才會受人尊重,而且根據禮俗收人聘金,也要給對方相當數目的嫁妝,這樣太麻煩了。整個結婚過程很順利,婚後到巴里島度蜜月,然後回到台北繼續我的教書生涯,先生則在台北某一機構任職,一切看來似乎都還不錯。
結婚不只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大家庭的結合。原本母親就對婆家有些微詞,除了那句「我媽說妳沒考上,就不准我們結婚」之外,她對大陳島人喜歡打麻將,東家長西家短的習性似乎不能茍同,她甚至對我說,她覺得她很苦命,兩個女兒都嫁給大陳島人。我想那是一種偏見,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而且她們之所以喜歡打麻將,也是其來有因。大陳島是大陸浙江沿海的一個小島,早年島上的男人出海捕魚,一去就是好幾天,女人除了在家帶小孩,閒閒沒事就會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聊天兼打麻將;而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則是因為大陳島人在台灣是少數族群,他們大部分都住在同一個社區,人與人之間很親密、很團結,試問在此種情況下,誰家的雞生幾顆蛋,誰家的小孩做了什麼事,怎會不曉得?幸好,在我的解釋下,媽媽也逐漸明瞭「婆婆雖然喜歡打麻將,但她還是很顧家,況且要跟她長久相處的是我,不是她。」現在我跟婆婆是聚少離多,我在台北工作,而她遠在高雄,兩個禮拜見一次面。
我不清楚公公與婆婆對我有無一般人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我可以看到與感覺到的是--他們還蠻尊重我。我想,除了我達到婆婆的要求有工作之外,在相處的時間裡,他們已很明瞭我是怎樣的人。我比較不能適應的是--有點複雜的家庭關係。怎麼說呢?小叔早婚生了兩個兒子,後來邂诟一位阿美族女孩,這阿美族女孩成了第三者,後來小叔與第三者結婚,又生了一個男孩。婆婆很疼前面兩個孫子,因為她認為是這個阿美族女生破壞別人家庭,而原本已離婚回台北工作的前妻,今年四月份回高雄工作,如此問題開始一一浮現出來。首先,我的小孩該叫前妻「嬸嬸」?還是後妻「嬸嬸」?或者是兩個都叫「嬸嬸」?我現在的作法是兩個都叫嬸嬸。再來是小孩之間的問題,婆婆很疼前面兩個孫子,不太喜歡後妻生的小孩,公公比較公平,但還是較偏前面兩個孫子。在第三個孫子還小且其父母不在時,婆婆會無緣無故罵他,現在他長大唸幼稚園了,誰欺負他他會跟父母親告狀,而此時其母親也會不露痕跡或甚至乘公婆不在,大膽的在我面前欺負前妻生的小孩,此時我真的很矛盾,要視而不見嗎?我該幫誰?挺身而出幫了前妻的小孩,後妻會不會不高興?會不會私底下對我的小孩怎麼樣?他才一歲多,什麼都不知道,被欺負也不會講;而選擇沉默,又覺得前妻的小孩很可憐。我曾打電話問母親,碰到這種事該如何處理?母親給我的回答是--保持中立。我左思右想,保持中立應是最好的應對方式,幸好我現在在北部上班,兩個禮拜回高雄看小孩,這些煩人的事碰到的機會也相對減少。
第五章 我就是我
一、族群觀
白人和黑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男人和女人。如果我們多看看彼此的共同點,
我們就會比較認同天下一家的想法,重視這個大家庭一如重視自己的家。
(墨瑞.史瓦玆,1998)
我想我的族群觀可以套用Poston的認同五階段模式與Gibbs的三原則來加以說明。十五歲前的我首在建立個人認同,企圖在家裡、學校找出個人存在的價值及從此延伸出的自我尊重。這個時期,我並不是不了解自己擁有原住民血統,而是這個「訊息」對十五歲前的我不重要。試想一個從小被欺負、孤獨寂寞又身為秀逗老二的小女孩,她想要追求的是什麼?無非是家人、學校、同儕的認同,而藉由這些認同構成她個人的認同。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國中時,會做出一些「不禮貌」的舉動?父親不喜歡用膳時聊天,而我卻做出比聊天更過分的事--放屁?明知老師會生氣,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衛生紙球彈他?剖析自己,我的解釋是:由一個不受人注意、壓抑、沒有自信的小女孩,脫離一個環境,到一個新環境,她開始一歩歩獲致成功,從而累積其自信。這些自信對一個十幾歲的青春期女孩來說,她似乎掌握的並不是很好,雖然這些「惡行」在外人看來是很要不得、是負面的,但對女孩來說,卻是正向的、快樂的。
十五到二十歲是處在「團體的依歸」階段,所選擇的依歸對象是父親的漢人文化思想,而會選擇此思想的原因除了主觀認定父親是漢人,所以我也是漢人,而既然是漢人就須受主流文化薰陶之外,另一個原因在於我無從選擇。在學校,老師不曾傳授多元文化知識;在家裡,家人及長輩也避口不談此事。因此,母文化與母團體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直到遇到高中學妹,我才對自己的母文化有了初步的認識與產生興趣,也才知道一般人對原住民有刻板的負面印象對原住民來說是不公允的。
二十歲後邁入了Poston所謂的「陷入/否認」階段。「陷入/否認」,我對它的詮釋是:先有不愉快經驗,接著自我均衡,然後做一選擇,最後是懷著罪惡感。Herring(1995)曾經指出雙族裔兒童需要了解如何內化社會對種族的偏見態度及如何從外界到內部的自我均衡。關於這點,我深有同感。怎麼說呢?二十歲以前的我,從來沒有思考與體驗過原漢混血會帶給我多大的衝擊與難堪,二十歲後,離開家鄉,在外頭唸書工作,這個問題才逐漸隨著一次次的屈辱浮現上來。剛開始我很生氣、憤怒那些自以為是者,也反擊過,漸漸的,或許自己思想成熟,對事情會持有不同的看法,當屈辱來時,我會試著告訴自己「幹嘛生氣?嘴巴長在他身上,他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幹嘛跟他一般見識?」於是我不再生氣、不再憤怒,反而會覺得自己很奇怪,為什麼要生氣?這些罵人的字眼不過是個名詞罷了,舉凡「番啊」、「老芋」、「鬼靈精」都是名詞,或許說的人有鄙視、輕視的意思,然而聽的人才是關鍵,只要他或她覺得沒什麼,那就真的沒什麼。就如父親、姊姊和我聽到「老芋」、「鬼靈精」、「番啊」時很生氣,認為有污辱的意思,然而以我的角度來看,我會覺得父親與姊姊的反應太過度,因為那眞的沒什麼;而從母親的視角來看,她也會認為我瘋了,因為她一直認為「番啊」、「番婆」不是很難聽的字眼。有了如此反思,我開始不再被這些話語影響,雖然偶爾還是會聽到,但那已激不起我心湖一絲絲漣漪。
一直以來我的情感都較偏向自己原漢混血中的原方,不僅僅因為外表像,而是我對原方有更多的情感與同情。我的外婆、母親、高中學妹,甚至現在研究所認識的學長、學弟及母語班的同學,她們都是一群熱心、純真、善良的人。外婆可以因為一頭牛的眼淚,而終身不吃牛肉;母親雖然書唸不多,卻能認命靠雙手賺錢栽培三個小孩;高中學妹熱心邀請認識不久的我至山中部落體驗排灣族文化,使我對排灣族母文化有了第一次的接觸與美好的回憶;研究所學長、學弟與母語班的同學則給了我回到「家」的感覺,他們就像我的兄弟姊妹一樣,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擔心他們會怎麼想,這個「家」是熱情、快樂,可以讓人忘卻外面世界的紛紛擾擾。這些處於弱勢、純真、善良,無心機的人為何社會大眾要以「異樣眼光」看待?甚至先入為主對之有刻板印象?我認為這很不公平。於是在「賭氣」與「頓悟」下,我做了選擇,從母姓取得原住民身份。
從母姓後有一段時間我很後悔,感覺自己背叛了年邁的父親,這對於隻身來台想要傳宗接代的父親而言,我已姓潘不再是姓冷的事實,或多或少傷了他的心,雖然他嘴巴說這是我的事情,我高興就好,但是我知道我已不能跟隨父親回大陸探親掃墓,因為我現在姓潘,是排灣族原住民,而不是外省第二代。家人中只有母親贊同我的做法,其他人則認為我是為了順利考上研究所而改姓,姊夫與兩個外甥到現在還叫我「冷文玫」與「冷文玫阿姨」。
為了平衡自己的矛盾與痛苦,況且現在是一個講求多元文化與族群融合的時代,因此,目前的我正朝向「統合」階段邁進,希望未來自己的族群認同發展是無慮且完全認同。然而如何統合呢?Gibbs的三原則似乎可加以運用,首先我必須整合父母雙方的種族認同與文化認同,進而行成更調和的個人認同,最後付諸實行。
以上的分析似乎道出二個重點:一是族群邊緣的問題,二是認同的流動議題。
王明珂曾說明「族群邊緣」這個意涵,也明白指出當代族群研究取向的轉變有幾個特色,從核心到邊緣、從真實到情境、從識別與描述「他們是誰」轉移到詮釋與理解「他們為何要宣稱自己是誰」。以「台灣原住民」為例,我正處於族群邊緣的位置,我必須詮釋與理解自己到底是誰,這樣我才能統整自己的人格繼續走下去。
從接受漢文化,認同自己是漢人,轉而質疑漢文化認同母文化,認為自己是排灣族原住民,到如今的既是排灣族原住民也是漢人,這認同的轉變似乎也印證了Hall認為認同不是自然形成,而是從自我的內心被建構出來的,認同是具有流動特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雖然之前會羨慕利革拉樂.阿烏有一個堅定的原住民女性認同,但現在一個堅定的原住民女性認同與一個堅定的漢人女性認同我認為可以運行不悖且更適合我。
二、兩性觀
我們的開始都一樣--出生;我們的結尾也都一樣--死亡。那麼我們又有多大不同?
(墨瑞.史瓦玆,1998)
從小父親與母親經常以行動和言語來宣示他們是不重男輕女,母親甚至對我說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所以三個小孩都一視同仁,不會對誰偏心。我覺得父親有做到這一點,母親則有幾次我認為她做得不夠漂亮。印象深刻的除了大學聯考沒考上跟她要錢補習,她說即使有那筆錢也是以後要給弟弟補習之外,隔很多年後,有一次她跟朋友在聊天,話題突然提到我,她用台語說「豬沒肥,肥在狗身上。」當時我就坐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這八個字我聽的一清二楚,我轉頭望著母親微笑的臉,我知道她沒有惡意,那應該是一種誇讚,一種反方向的讚美,母親向來行事就很低調,不喜歡自誇自擂,然而我寧願她用另一種方式來表達,而不是用這種尖酸刻薄的方式。因此,當我從文獻中知道排灣族是講求男女平等時, 我心裡很震撼,原來漢人文化也有缺失,也有比不上別族文化的時候。這使我聯想到漢人自古就以文化人自居,把異族稱做「番」、「蠻」,對其文化也不屑一顧。然而事實真的是如此嗎?我只能說我的父文化太自大了。
對於弟弟,我總是覺得很愧疚,想要幫助他卻不知從何處著手,因此母親有時偏袒他,我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是姊姊會有微詞。我想姊姊會不滿是個性使然,她是有話直說型,小時候母親在她心中所造成的陰影,她一直揮不掉,一直認為母親虐待她。雖然母親兩性平等做得不夠徹底,但從另一角度來看,母親成功地塑造出「男女平等」、「女性不輸男性」的典範,而從此點更可以延伸出「原住民不輸漢人」。從我有記憶起,母親就開始辛苦工作,因此當別人談及原住民負面刻板印象時,我總會加以駁斥「才怪!我媽剛好相反,她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女性。」
正因為這個家由母親一手撐起,因此如同學者Mark Posterh所言「家庭內部愛與權威的表現形式是家庭生產方式及其階層處境對家庭內部經驗發生形塑作用的重要表現」,母親很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家之主,家裡需要用到錢的地方,父親都需先跟母親報備。除此之外,母親扮演「嚴母」的角色,而父親則扮演「慈父」的角色,這些家庭經驗對一個小女生來說,實際上已形塑出「男女平等」,甚至「女尊男卑」的想法。我永遠記得國中與高中時,父親親手做的便當及好吃的雞,那是父親對離家在外女兒的愛,那是母親無法給也無法比擬的。當然,母親也很愛我們,她辛苦工作賺錢栽培我們,然而她長年在外地工作,即使偶爾在家,也是板著臉孔,批評這批評那的,我最受不了她埋怨父親與外婆,她一直認為嫁給父親是她悲慘人生的開始,而外婆是罪魁禍首,雷同的是--外婆也是發號施令者。另外,我也非常同情姊姊小時候的遭遇,她是母親辛苦工作,心理與生理都不是很好下的犧牲者,連父親都不能插手管這件事。長大後,我曾多次問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姊姊?母親起先的回答都是姊姊很叛逆不受教,最後才解釋自己也有錯,不應該把自己的怒氣發洩在小孩子身上。我認為大家都沒有錯,如果真的有錯的話,那就是大家沒有把已成過往的事忘記,還讓這些陳年往事糾纏自己。
或許我們家從外婆開始就是女性發號施令,因此漢文化的「父權文化」在我家是很少見的,雖然由於父親是軍人出身,會訂一大堆規矩,但那只對小孩子有用,對母親是無法適用,也幸好如此,兩次父親對我動怒,都是母親幫我解圍。漢文化中令一個與父權文化息息相關且一樣讓人質疑的是「重男輕女」。重男輕女在我們家並不明顯,即使有我都解讀為父母對么兒的疼愛,那對我的心理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結婚與改姓後,女性的地位沒有多大變化,我還是我;倒是有兩件事情,一件我必須注意,令一件則是使我有所領悟。結婚後,先生一直跟我強調,在他們家人面前,我必須給他面子,不要跟他吵,等到回到房間,別人看不到,怎麼爭執都沒關係。他的解釋是這樣對我比較好,他的家人才不會認為我精明或強悍。
其實,我也不想跟先生吵,每次我都辯不過他,那幹嘛吵?
母親很贊同我改姓她的姓,她說這樣除了家裡多了一個姓潘的人,讓她覺得更有份量之外,還可以繼承她父母親所留下來的姓,弟弟是獨子,姊姊是長女,都不可能改姓,唯有我樂觀、開朗。我了解媽媽的意思,雖然她被同化了,不會講祖先的語言,也不懂祖先的文化,但是她希望她的小孩能認同並繼而肯定自己的族群。三個小孩,只有我不會隱瞞是原住民的事實,而改姓後家裡明顯的分成兩派,一派姓冷,是漢人,另一派姓潘是排灣族原住民,戶籍謄本與戶口名簿上,我與媽媽都註記著「排灣族」。我與母親可說教學相長,有時我是學生,她是老師,有時則反過來。母親從前會講原住民是「番啊」,然而在我激烈反應與溝通後,母親不再如此講,我想她已經了解我是認同原住民,認同自己的族群,她不用在我的面前自貶身分。在很多方面母親可說是我的模範,當我遇到困難或挫折時,我會以她努力工作的樣子來鼓勵與鞭策自己,我會想媽媽都可以做到,為什麼我就做不到?一點點困難就喊苦,我是媽媽的女兒嗎?如此想,我就會開始振作起來,再次接受任何的挑戰。
三、教育觀
老師做的是百年樹人的長遠工作;他對後世的影響永無止息。
(亨利.亞當斯,1998)
由於小時候的不愉快經驗,導致當老師後對同學欺負同學的事情特別敏感。我在開學第一天就會特別聲明且把它訂為班規之一。在我學生生涯中,要感謝三個人,一個是我小學五、六年級導師;一個是國一的導師;第三個是國三時的數學老師。第一位老師在我人生最徬徨無助時給我一線生機,我會用愛慕的心情轉移同學對我的欺壓,雖然他沒有「終止」這些事情的發生,但我還是很感謝他,他讓我了解原來我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原來有人會記得我的生日,然後送我禮物;國一導師則是在我初嚐勝利果實,開始會患得患失而失眠時,給我鼓勵與建議,讓我能以平常心再度出發;國三數學老師則是以開闊的胸襟接納一個自以為是、自命不凡女孩所做的惡作劇。他(她)們使我體會:好老師是學生心中覺得老師該如何就如何且必須設身處地為學生著想,而不是我老師可以這麼樣就怎麼樣。這也是我身為人師後,隨時叮嚀自己的一點。因此,在成為人師後,即使碰到諸如:被學生說是番啊老師、被躲避球K到眼睛、因不想處罰學生而被別班老師指責太軟弱,我都不以為意,因為學生犯的錯是無心之過,為什麼不給她們一次機會?
在教師生涯中,也會碰到族群與兩性問題。所謂的「族群問題」,可以分兩方面解釋。有些老師會替原住民學生劃上與頑皮搗蛋、功課不好、家庭有問題相等的等號。她們會很直接地跟我講,她們班的原住民學生怎麼樣怎麼樣,而不會講她們會為這些原住民孩子怎麼樣怎麼樣。至聖先師孔子曾言「有教無類」,意思引申為身為一個老師,不管他的學生貧富貴賤,或不管他來自何種族都必須一視同仁。我想這點我做到了,班上的原住民學生都很清楚知道她們的導師跟她們一樣都有原住民血統,是原住民。然而,是原住民但卻不想讓其他同學知道,我也不會為難她們,畢竟這是她們的選擇。兩性問題則是男學生會認為我對女學生比較好,其實是男生比較皮,我會比較關心與關注,也就是多花一點時間在他們身上。
以上是身為人師的教育觀,而身為人母的教育觀則從兩個視角切入。我想我不會用各種手段逼小孩唸書,姊姊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她曾對自己發誓,如果以後有了孩子,她一定會好好疼愛他們,不會強逼他們做任何他們不想做的事,這點我深有同感。
有時我會想,如果父母從我們懂事起就告知我們有原住民血統,並要我們引以為傲,因為我們是少數民族,有我們一脈相承的優良文化,「原住民」這三個字是不是就不會像瘟疫一樣讓我們噤口不談?我們是不是就不用分派別?我想,我會告訴我兒子,媽媽有原住民血統,所以你也有原住民血統,有機會你應該多了解原住民文化。
四、展望未來
剛認識先生不久,參加他研究所同學聚會,有一位男生開車至台中火車站接我們。在車上,他問我會不會講原住民語?我回答「不會,我們村落已經徹底地被同化了。」他手握方向盤,頭不回的說「好可惜!不會講,被同化了。妳不覺得這樣很悲哀嗎?」八年了,我牢牢記住這句話,因為我被「好可惜」、「悲哀」這五個字震撼住。第一次有人對我說,我不會講母語是我的悲哀,就算我只有二分之一的原住民血統。這讓我有深深的領悟: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更深一層去認識自己族群的文化,學排灣族族語是第一步。
展望未來,希望能認真做自己,不管是以前的冷文玫,還是現在的潘文玫,我就是我,不是別人,我只是一個敢質疑主流文化,也就是我的父文化,而另一方面,我會以更多的熱情擁抱我的母文化。我想,尋找組靈,就是這個意思吧!雖然我們被同化了,被混血了,但是祖先的精神、文化依舊存在,我會一直追尋下去,一直學習下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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