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社會學通訊期刊》第33期，2003年10月15日

論網路書寫行爲的後現代特性

蘭州大學社會學研究所　黃少華

摘要

網路書寫作爲在網路空間（cyberspace）這一後現代社會時—空架構中展開的社會行爲，是一種發生在主客體邊界及主體間邊界上的書寫活動，具有臨界性、非物質性、非個人化、即時性、流動性、不確定性、非線性、碎片化等後現代特徵。這種以口頭語言與書面語言二元交織爲基本特徵的後現代書寫行爲，對網路空間的知識主體與知識狀態有著深刻的影響。

１、工作假設與理論視角

(１)、工作假設

本文的工作假設是：互聯網的崛起，形塑了一種與工業時代以能源爲基礎的技術範式迥然不同的資訊技術範式，這一新的技術範式的核心特徵，在於資訊取代能源成爲行動的“關鍵因素”，成爲重新塑造社會結構，對社會進行再結構化的基本力量，從而推動社會進入到網路時代。社會學家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在《網路社會的崛起》一書中強調：“作爲一種歷史趨勢，資訊時代的支配性功能與過程日益以網路組織起來。網路建構了我們社會的新社會形態，而網路化邏輯的擴散實質地改變了生産、經驗、權力與文化過程中的操作和結果。雖然社會組織的網路形式已經存在於其他時空中，新資訊技術範式卻爲其滲透擴張遍及整個社會結構提供了物質基礎……因此，我們可以稱這個社會爲網路社會（the network society）。”［1］換言之，網路空間已經構成了當今時代人類社會生活和社會行爲的一個全新場域，與之相應，人們的社會行爲方式也發生了基本的改變。網路書寫作爲網路社會行爲的一種極爲重要形式，正是隨著網路空間這一新社會生活場域的崛起而日益凸現出來的。

(２)、理論視角與問題意識

西方學界對於書寫(writing)的討論，一般都傾向於將書寫與行爲(action) 或結構(structure)相聯繫。一種方向是將作者視爲作品的主體，認爲作品的意義乃由作者所賦予，因此研究的重點應在分析作者的意圖與情感；另一種方向則視作品爲一自足與獨立的客觀物，強調作品的意義取決於文本的內部語言結構或者字詞間及文本間的互涉即互文本性(intertextuality)。本文在視網路空間爲一全新的書寫空間的基礎上，綜合上述兩種視角，將書寫視爲人的一種基本存在境況，藉此探討網路書寫行爲與知識主體的自我認同之間的關聯。①

２、主客體界限及主體間界限的內爆

尼爾森（Theodore Holm Nelson）認爲，網路空間的書寫行爲，在實質上是一種超文本書寫，即自由運動的非順序、非線性寫作。與傳統的手書寫和印刷書寫不同，超文本書寫的一個重要特徵，在於其非線性鏈結。［2］在超文本書寫活動中，各種不同的書寫空間能夠同時呈現在電腦螢幕上，從而形成一個非線性的話語空間（discursive space）。爲了把握這種網路書寫行爲的實質及其對知識主體自我認同的影響，我們基於第一節所提出的工作假設與理論視角，運用面對面深度訪談(半結構訪談)方法，對一些網路重度使用者②的網路書寫行爲進行了社會學調查。與此同時，我們追蹤觀察了若干網路聊天室(IRC)、BBS、QQ和網路遊戲(MUD)中網民的實際書寫行爲，發現了網路書寫行爲的一些重要特徵。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特徵是：與傳統書寫行爲中主客體之間和主體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界限不同，這些界限在網路書寫活動中變得十分模糊甚至消失，我們將這種情形稱之爲主客體及主體間的內爆(implosion)或二元交織。

(１)、主客體的內爆或二元交織

我們觀察到的網路書寫行爲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於書寫在相當程度上失去了從思想到字形的轉化過程。在網路書寫過程中，螢幕上顯現的字元與作者頭腦中的思想內容或口中說出來的話，有著相似的性質，即空間上的脆弱性和時間上的同一性，這意味著主體與書寫、主體與客體在書寫中趨向同一，或者說，頭腦中的思想與螢幕上的文字趨向同一。網路書寫的這種特性，不僅顛覆了笛卡爾式的主體世界，從根本上削弱了主體的整體化感覺，而且消解了笛卡爾意義上的主客體界限，寫作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界限發生內爆，書寫成爲一種波斯特(Mark Poster)所說的發生“在主客體邊界上的”活動，一個發生在主客體邊界上的臨界事件(borderline event)，其界限兩邊的主客體都失去了自身的完整性與穩定性，笛卡爾式的二元世界也因此變得含混和模糊。網路書寫一方面繼續發展了由印刷書寫肇始的趨勢，即使文本脫離作者，增加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時空距離；但另一方面，網路書寫又顛覆著印刷書寫，使文本從印刷語言的固定的線性語域，轉移到了口頭語言的非固定的開放性語域。換言之，網路書寫行爲消融了現代意義上的主客體界限，導致網路語言呈現出一種口頭語言與書面語言二元交織的後現代特徵。因此，對於網路書寫行爲的實質，我們不能簡單地以語音/書寫的二分法架構加以理解與闡釋，既不能簡單地將其視爲印刷書寫的新形式，也不能簡單地將其視爲口語的復興。“如果我們可以將這種行爲視爲即時互動裏非正式、結構散漫的書寫，一種同步進行的談話模式(一種書寫的電話)，也許我們可以預見一種新媒介的誕生，混淆了原先被區隔在人類心智之不同場域中的溝通形式。”［3］

(２)、主體間的內爆或二元交織

網路書寫行爲的另一個重要特性，在於它使現代性主體之間的界限“內爆”，融合交織成爲一種集體性主體，從而顛覆了現代性書寫活動中作爲中心化主體的作者，引入了集體主體的諸種可能性，並由此重塑了作者與作者、作者與讀者、作者與文本之間的權力關係。在手書寫與印刷書寫時代，“作者是一個個體，一個在書寫中確認其獨特性的獨特存在，他/她通過其作者身份確立自己的個性，從這個程度上講，電腦可能會攪亂他/她的整體化主體性的感覺。電腦監視器與手寫的痕迹不一樣，它使文本非個人化（depersonalizes），清除了書寫中的一切個人痕迹，使圖形記號失去個人性（de-individualizes）。”［4］早在1984-1985年間，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在法國蓬皮杜中心主持過一個題爲“非物質事物”的展覽，其中有一部分由一個電腦集體書寫行動組成。來自不同領域的26位作者被要求對50個詞寫出“定義”。這些“定義”被存儲在電腦的資料庫中，然後，作者可以進入資料庫，並能將自己的定義附加到任何人的文本上。這可以算是集體電腦書寫的較早嘗試。德裏達(Jacques Derrida)參加了這一實驗，他撰寫的文字主要討論技術是如何影響書寫的。他認爲，當作者服從這一實驗的規則，他的聲音和手被電腦抹去時，原作者性(authorship)就會變得不確定甚至“消失”，這種後現代的書寫會動搖作者位置的穩定性，使他及他人尋求“增補的權威”。而利奧塔則強調，電腦書寫會導致定義倍增，從而推動語言走向他所謂的“歧見( differends)”。隨著網路技術的飛速發展，這種後現代的集體書寫也在不斷地增加新的形式。在1990年代初，波斯特曾將電腦集體書寫的方式概括爲：一張磁片在不同作者之間傳遞；電腦之間借助數據機通過電話線交流；局域網爲多台電腦提供同時進入一個文本的可能，等等。而在今天，QQ、BBS、網路聊天、虛擬社群、電腦會議等，更爲人們提供了多元化的網路集體書寫方式。

(３)、擬像與內爆

網路書寫行爲作爲一種在主客體邊界及主體間邊界展開的書寫活動，構築了一個鮑德裏亞（Jean Bandrillard）所說的擬像世界。鮑德裏亞認爲，我們今天已處在一個擬像時代，電腦、資訊處理、媒體以及按照擬像符碼而形成的社會組織，已經取代了現代社會中生産的地位，成爲社會組織的基本原則。與現代性是一個工業生産社會不同，後現代的擬像社會是一個由模型、符碼和控制論所支配的資訊與符號社會。符號本身擁有了自己的生命，並建構出一種由模型、符碼及符號組成的新社會秩序。在這種擬像社會中，模型與符號構造著經驗結構，並銷蝕了擬像與真實之間的差別。“整個系統失去了重量，完全成爲一個巨大的擬像，無所謂真假，而只是擬像，它永遠不再與現實(real)發生交換，只是與自身進行交換，在一個沒有所指，沒有邊緣，沒有中斷的循環體系中與自身進行交換。”［5］借助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的“內爆”概念，鮑德裏亞強調，在後現代社會中，擬像與真實之間的界限已經內爆，不僅擬像與真實之間的區分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而且擬像變得比現實還要真實，它不再指稱自身之外的任何現實。網路空間的書寫行爲，創造的正是這樣一個超真實的擬像世界。在手書寫和印刷書寫時代，人們注重的是現實的真實，“理性把感官顯示的世界視爲‘幻像’，認爲衆多現象背後必然有一個不變的‘真實世界’。無論是柏拉圖的理念，基督的‘彼岸’，還是康得的‘自在之物’，追求的都是這種不變的本質。”［6］德裏達將西方思想史上的這種傳統稱之爲“語音中心主義”，它將語言區分爲語音符號和文字元號，認爲語音由於心靈的啟動而被賦予意義，這種由心靈所啟動的東西，即柏拉圖理念論中的“至善”，而文字與語音不同，只是語音的無生命的、隨意的、可有可無的替代物。德裏達指出，這種語音與文字的二元對立，在西方思想史上被進一步演化爲精神和物質、自爲和自在、主體和客體、心靈和身體、內部和外部、本質和現象、真理和假像、意義和文本的二元對立。因此“語音中心主義”在實質上是“邏各斯中心主義”。通過對書寫的增補功能的闡述，德裏達試圖解構這種語音中心主義和邏各斯中心主義。他認爲，語言的意義在於寫作，而寫作是字元的流動，一切文本都是寫作，作者做出的語音與文字的區別，終將被寫作本身所解構。在波斯特看來，德裏達強調書寫始終已經(always already)先於語音，並不是要顛倒語音與文字的關係，而是要表明書寫先於語音與文字的區別，從而實現從尋求“文本”的形而上固定意義向探求“文本”的差異遊戲的轉變。網路書寫行爲所體現的，正是德裏達所強調的這種後現代語言活動。可以說，網路書寫行爲“拓展了語言表達、理解、閱讀的方式和範圍，迫使人們以一種新的方式去梳理語音與文字的關係。互聯網改變了文字的邊緣地位……在網路世界中，由西方傳統哲學精心構築的‘語音/文字’的二元對立發生了嚴重的理論傾斜，並進一步波及到由語音/文字二元對立關係演化出來的精神與物質、自爲與自在、主體與客體、心靈與身體、內部與外部、本質與現象、真理與假像、意義與文本的二元對立”，［7］使其處於一種二元交織的內爆狀態。

３、網路書寫行爲的後現代特徵

德裏達認爲，當今時代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它“懸置於兩個書寫時代之間”，是一個線性書寫和書籍都已窮途末路的時代。換言之，這是一個書寫活動已進入後現代的時代。網路書寫行爲的臨界性、非物質性、即時性、流動性、不確定性、非線性、碎片化等，可以說正是這種書寫活動的後現代特徵的集中體現。

(１)、非物質性

與手書寫和印刷書寫相比，網路書寫行爲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書寫痕迹失去物質性”。手書寫和印刷書寫總有一種不易磨滅的物質痕迹，一經書寫就不能夠輕易改變或抹擦掉。字詞一旦從作者頭腦中的意向轉化成字形再現，就開始具有客觀性，變成波普(Karl Popper)所說的“世界3”的內容。與此不同，網路書寫不具有類似的物質痕迹。當人們通過鍵盤將自己的想法鍵入電腦時，顯現在電腦螢幕上的只是一些磷光圖元。作者與這些磷光圖元之間的相遇方式是短暫而且會立即變形的，簡言之，書寫是非物質的。正是這種非物質性特點，使網路書寫缺少從思想到字形的轉化過程，從而具有空間上的脆弱性和時間上的同一性特徵。

(２)、即時性

手書寫和印刷書寫的物質性特徵，不僅使“想”與“寫”之間總是存在著一定的時空區隔，而且資訊在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傳遞與交流也存在著時空區隔。而在網路書寫時代，這樣的時空區隔已不復存在，不僅“所書即所想”，而且資訊的交流也同步化和即時化。作者可以直接在螢幕上論述自己的思想，腦袋裏怎麽想，立刻就能在螢幕上變成實現。作者甚至可以不必考慮是在寫開頭還是寫結尾，因爲“只需一鍵之勞便可將任何一段文字挪到任何地方。思潮直接湧上螢幕。不再需要苦思冥想和搜爬梳理了——把飛著的思想抓過來就行了！”［8］不僅如此，作者在網路空間的書寫行爲(尤其像在聊天室、網路遊戲中的書寫行爲)，可以被不同地域的人們即時共用，“一個人在電腦上創作一條消息，然後用數據機把這條消息傳送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那裏……消息接收者立即便可收到，參與‘即時’交談。”［9］這在手書寫和印刷書寫時代是完全不可想像的。

(３)、流動性

網路書寫的流動性首先體現在，在網路空間對書寫的文字和結構進行調整十分容易，這使寫作永遠處於一種不定型的可修改狀態之中。網路書寫的流動性，還體現在網路書寫行爲使主體和客體都失去了完整性和穩定性。網路書寫將在手書寫和印刷書寫時代確定的主客體和主體間界限變得不確定和模糊。在網路空間，寫作成了一場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說的遊戲，它超越規則並將規則抛在腦後，這種後現代書寫行爲關心的主要問題，是設定一個空間，寫作主體在這個空間中不斷消失，不再有確定的自我認同和人格模式，而是呈現爲一種流動的、碎裂的和多元的狀態，不確定的多元自我分散在後現代時空之中。在網路空間，主體始終是飄浮的，懸置於種種不同位置之間，呈現爲一種流動性的生存狀態。

(４)、開放性和非線性

網路書寫在實質上是一種超文本書寫。人們在進行這種超文本書寫時，可以跟隨鏈結實現文本間的跳躍，因此網路書寫在本質上是開放的和非線性的。在網路空間，寫作成爲一種爲所有符號創造物提供無限的前後參照的活動。超文本寫作的這種非線性特徵，強化了思想的非線性聯想風格。正如海姆（Michael Heim）所說，超文本寫作的典型運動方式是跳躍而不是步伐，它支援超越傳統邏輯鏈的直覺跳躍，從而凸出了知識活動的非線性、零散化、碎片化維度，使書寫活動進入到一種後現代狀態。需要注意的是，超文本書寫的這種開放和非線性特徵，導致了“文檔的內部結構發生變化，而不僅僅是改變了它們之間的鏈結方式。它將文檔拆散，視緊密聯繫的文檔爲一系列觀點的集合——沒有一個長過單個螢幕所能顯示的長度——讀者可以按自己選定的順序來閱讀，而不論作者的意願是什麽。它使指向文檔之外的鏈結成了文檔的一個組成部分。”［10］

４、Cyborg與知識主體

正如麥克盧漢所說，媒介是人的延伸，媒介的影響“不是發生在意見和觀念的層面上，而是要堅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變人的感覺比率和感知模式。”［11］網路書寫作爲人的思想的延伸，仿佛是一面鏡子，人們可以透過這面鏡子感知和反思自我，去面對麥克盧漢所說的感知模式的改變，面對網路空間中的多重自我認同，面對主體的不確定和去穩定化（destabilization）狀態。

在西方哲學中，笛卡爾爲主客體二分作了奠基性的工作，確立了主體在知識活動中的基礎性地位。笛卡爾式的主體站在客體之外的一個確定位置，以獲得與之對立的客體世界的知識。而持後現代主義立場的學者則試圖說明，主體已被消解，處於一種多元、分散、碎裂、不確定的狀態，或者說，具有內在完整性、在知識活動中發揮中心作用的現代主體已不復存在。網路書寫行爲的重要意義，正在於使後現代的主體在網路空間成爲現實。

近代以來，主體性便是與書寫相聯繫，一般說來更是與笛卡爾式的理性相聯繫的。網路書寫行爲則在相當程度上消解了這種理性主體，“某人一旦進入互聯網，就意味著他被消散於整個世界，而一當他被消散於互聯網的社會性空間，就無異於說他不可能繼續葆有其中心性的、理性的、自主的和傍依著確定自我的主體性。”［12］在網路空間，人類開始走向一種多元化、去中心、平面化、複調化、虛擬性的生存與互動境界。人類面對電腦網路，其關係就像波斯特所說的照鏡子一樣。電腦網路的這種“鏡映效果”（mirror effect），使得書寫主體雙重化，電腦網路顯得與人腦的能力以及人腦所能達到的境界相等，在有些情形中甚至還把人腦遠遠抛在了後面。這種情形顯然不只主體的認知能力延伸那麽簡單，它其實極大地擴展和重塑了知識主體。當我們利用搜索引擎，即時地獲得以前可能需要耗費幾年甚至是幾十年光陰才能獲得的資訊時，網路空間實際上已經成爲我們人腦的一部分，其與人腦之間的界限已經變得模糊了。M.史洛卡(Mark Slouka)認爲：“在我們下一代的一生之中，將人類的神經系統直接連上電腦，讓人類的意識下載(downioad)到隨取記憶體(RAM,random access memory)之上，以某種人工的狀態保存下來，這些都是可能的。在可預見的未來，自然與科技間的那條界限將被抹殺。”［13］翟本瑞也強調：“就科技未來的角度而言，遺傳工程的突破、智慧型代理人軟體以及人工智慧的發展、人機介面(cyborg)發達、晶片植入逐漸普及化，人腦與電腦終將整合成一體”，［14］從而形塑一個如波斯特所描述的“後笛卡爾式的世界”。在這一世界中，“表徵可能會由一個連續體（continum）組成，一端是簡單的機器，另一端是人，而中間則是電腦、似人機器、機器人、機器維持的人。”［15］

網路書寫行爲所凸現的這種人與電腦、人與網路、自然與科技之間的界限模糊甚至消失的情形，哈拉威(Donna Haraway)在《Cyborg宣言》中稱之爲Cyborg(賽博人)，這是一個主客體及主體間邊界模糊、虛擬與真實交織，具有後現代破碎、不確定及多重自我的混合主體。哈拉威正是想憑藉Cyborg概念，來超越現代性各種身份認同（族群、種族、性別／性傾向、階級……）彼此矛盾衝突的困境，以建構一個多重、差異、多元的後現代主體概念。［16］而網路書寫行爲對主客體界限和主體間界限的消解與交織，正是這種後現代主體在網路空間的具體落實。在網路空間，主體被改變了，被消散在後現代的時∕空、內∕外以及心∕物語義場中，這使Cyborg成爲當今時代分析知識主體的一個重要指標。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塔裏（Felix Guattari）曾經這樣描述人在當今世界的境遇，“我們正在從紮根於時空的‘樹居型’（arborial）生物變成‘根居型’（rhizomic）遊牧民，每日隨意漫遊地球，因爲有了通信衛星，我們連身體都無須移動一下，漫遊範圍便可超越地球。”這種後現代的“遊牧者爲我們提供了新的生存與鬥爭模式。遊牧式的自我（nomad-self）擺脫了一切克分子區割，並謹慎地解組了（disorganizes）自身。遊牧式的生活是一種創造與變化的實驗，具有反傳統和反順從的品格。後現代遊牧者試圖使自身擺脫一切根、束縛以及認同。”［17］一旦人們進入由電腦、數據機和光纖電纜組成的網路世界，就變成了像德勒茲和瓜塔裏所說的遊牧者，不再有固定的位置，不再處於現實世界中某個固定的物理地點。換言之，互聯網分散了主體，使他在時間和空間上脫離了地理的限制，從而懸置於客觀性的種種不同位置之間，隨著偶然境遇(the occasion)的不確定而相應地一再重建。在網路空間，主體始終是漂浮的，不像在現實生活中那樣，具有可停泊的錨、固定的位置和透視點、明確的中心及清晰的邊界，而是呈現出一種明顯的平面化、去中心化、分散化和多元化特徵。這也正是網路空間作爲後現代社會空間的重要標誌之一。而網路書寫正是推動主客體界線和主體間界限內爆，推動主體成爲Cyborg的重要動力。“電腦書寫是最典範的後現代的語言活動。由於電腦書寫在非線性的時空中分散了主體，由於其非物質性以及它對穩定身份的顛覆，電腦書寫便爲後現代時代的主體性建立了一座工廠，爲構建非同一性的主體製造了一部機器，爲西方文化的一個他者（an other）撰寫了一篇銘文而載入其最寶貴的宣言中。”［18］笛卡爾式的主體在主客體二元對立的世界中佔據著支配地位，網路書寫行爲則消解了這種現代主體的中心地位，將自我分散到世界中，甚至進一步導致自我與電腦、自我與網路(internet)的二元交織，並由此建構了一個全新的知識想像空間。

① 對我們分析包括網路書寫在內的網路社會行爲的理論視角(發揮社會學想像[sociological imagimation]解釋結構與行爲的互動關係)的相關討論，參見黃少華：《網路時代社會學的理論重構》(《寧夏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論網路空間的社會特性》(《蘭州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以及黃少華、陳文江：《重塑自我的遊戲：網路空間的人際交往》 (嘉義：南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2002年，引言)。

② 基於前期的問卷調查，我們將網路重度使用者定義爲每周使用網路時間在16小時以上的網民。本文只是藉由相關哲學及社會學理論，對我們在調查中獲得的材料所做的初步理論思考，不討論具體的個案。在調查過程中，研究生王慧協助我做了部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