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社會學通訊期刊》第21期，2002年03月15日

現代人不是去發現他自己、他的秘密、他的隱藏的真實的人；他是試圖創造他自己的人。這個現代性沒有“在他自己的存在中解放人”；它迫使他去面對生産他自己的任務。

互聯網的崛起，是20世紀下半葉的一個重要的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事件。今天，由互聯網勃興所引發的數位化革命，正以極其迅捷的速度廣泛影響著人們的社會生活，並全方位地改變著人類社會的面貌，改變著我們的思考方式，我們的性傾向、社區的形態及我們的自我認同。對於互聯網的這種社會影響力，英代爾公司前總裁A.格羅弗(Andy Grove)這樣描述道：

互聯網就像迎面而來的卡亞斯克颶風，以20英尺高的浪潮襲擊著我們。這場暴風雨經過太平洋數千英里的能量積蓄，足以使你騰空而起，再將你重重摔下。電腦相互連接的時代近在咫尺，至少美國、日本以及歐洲是如此。互聯網影響著我們每個人的生活……[1]

然而在目前，對於互聯網的社會學意義，我們的認識還非常有限。雖然互聯網近年來正以幾何級數的速度飛速發展，而且也的確對人們的實際生活發生了現實的影響，但是，對於隨互聯網發展而形成的網路空間的社會特質及社會後果，我們目前的認識和理解，實際上仍處於一種非常混沌模糊的狀態。樂觀者認爲，互聯網是近幾個世紀以來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它會對人類社會産生積極而正面的意義。無論在社會層面上，還是在個人層面上，互聯網都有可能使人們從工業時代單調、機械和片面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使人們能有更多的機會和空間去瞭解、施展和塑造自己的潛能和興趣。換言之，“電腦及電腦所架構的網路，將使人類社會更加人性化，而個人生命的存在價值，也將因而獲得無限的提升而更被強調與重視。個人藉此可重拾生命的尊嚴，人生亦將從而變得更爲深刻、更有意義。”[2] 尼葛洛龐帝（N.Negropont）在其《數位化生存》一書中對21世紀人類的網路化生活的描述，正是這種樂觀態度的一個生動體現。而悲觀者則強調，互聯網也有同樣的機率對人類社會産生消極和負面的衝擊，人們在互聯網上的生活所付出的代價，可能是十分昂貴和沈重的。有人不斷地強調網路的這種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例如網路空間中的色情內容對青少年的潛在危害，網路社會的數位鴻溝，嗜網成癮的潛在威脅等等。甚至有人擔心互聯網會在不遠的將來控制人類的話語權，以致人類最終演化成爲頂著一個大腦殼，凸出一雙大眼睛，身材短小，手指細長，全身無毛的“類外星人”。因爲在網路化生存中，所有人類用不著的器官都會逐漸退化，其功能會逐漸被機器所取代，人類最終將依賴機器而生活。對互聯網認識的這種差異，表明人類在搭上互聯網這一資訊高速公路已經多時的今天，對於互聯網將引領我們奔向何處，仍然所知不多。因此，在充分享受互聯網所帶來的便利和快樂的同時，理性地面對網路時代和網路社會，而不致於喪失對互聯網的必要的批判和思考能力，對於人類社會的健康發展，無疑是十分重要的。

在今天，幾年前還顯得十分前衛的上網衝浪、瀏覽網頁、進聊天室聊天、收發電子郵件等網路使用行爲，已變得十分稀鬆平常。隨著網路使用行爲成爲人們的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隱藏在這些逐漸被網路世代（Net Generation）或者說賽伯族（Cybernation）所熟悉的行爲後面的“網路社會”，也隨之躍然成型。

如果說“網路社會”代表了一種藉由數位化技術架構所形塑的社會組織和權力結構，那麽，正如M.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名言“媒介即資訊”所揭示的那樣，互聯網本身便是塑造和聯結這一新社會形態中的社群成員的基礎架構。這一虛擬生存空間，不僅爲網路世代或網路族重新塑造自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空間，使網路用戶能夠在身體不在場的虛擬空間進行新的身份認同，而且意味著後現代社會生態地貌（topography）的全面構造。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網路虛擬空間”正是後現代思想與社會的實驗室。因此，藉由社會學的理論視角，解析網路虛擬空間的社會特質及其社會學意義，對於深入發掘網路空間這一憑藉數位化技術構造的社會空間的實質和意義，是至關重要的。

從社會學的理論視角解析網路空間的社會特性的必要性還在於，網路空間不只是人們的社會活動的環境和場所，而且是社會活動的內在構成因素，“網際網路不是外在於我們的媒介，而是把我們吸納進去的空間。”3因此，正如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結構化理論所說，不應把時間和空間僅僅視爲社會行動的環境，而應以社會系統在時空伸延方面的構成方式來建構社會思想，“社會系統的時空構成恰恰是社會理論的核心”。4毫無疑問，對網路社會的時空構成方式的理解，同樣也是建構網路社會學理論的關鍵所在。

M.本尼迪克特（M. Benedikt）在其編著的Cyberspace：First steps一書中認爲，網路空間（Cyberspace）包含了從二維（2D）到三維（3D）的“圖形使用者介面”（graphic user interfaces, GDI）、網路（network）、虛擬實在（Virtual Reality, VR）、多媒體（multimedia）、資料庫、超鏈結（hyperlink）等電腦技術和形式。對於這種網路空間的基本特性，本尼迪克特認爲，“全球網路化，由電腦支援、由電腦進入和由電腦産生，是多維度的、人造的或‘虛擬’的真實。它是真實的，每一台電腦都是一個視窗；它是虛擬的，所看到的或聽到的，既不是物質，也不是物質的表現，相反它們都是由純粹的資料或資訊組成的。”5 在本尼迪克特看來，網路空間在本質上是一個虛擬的數位空間。而網路空間的社會特性，在相當程度上正是由網路空間的這一數位化特性所塑造和決定的。與傳統的物理社會空間不同，網路空間是一種沒有時空邊界、沒有身份、家庭和階層等社會背景的虛擬社會空間。在這一虛擬空間中，社會成員消解了其在真實社會中的身份（階層、組織、群體）差別和限制，由此一來，經典社會學用以劃分階層或階級的財富、學歷、職業、地位等概念，在網路世界中也隨之失去了作用。

社會學家M.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甚至更進一步認爲，網路社會是一種全新的社會形態，一種全新的社會模式。在卡斯特爾看來，今天的社會正經歷著一場資訊技術革命，在這場革命中，資訊技術就像工業革命時期的能源一樣重要，它重塑著今日社會的基本結構。互聯網作爲現代社會的普遍技術範式，引導著社會的再結構化，從而改變了社會的基本形態。在卡斯特爾看來，我們正在進入的這個新歷史時代，可以稱之爲資訊時代，或者更準確地稱之爲網路時代。因爲資訊時代的特徵正在於網路社會，網路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新的社會結構與形態，它以全球經濟爲動力，徹底動搖了以固定空間爲基礎的工業社會組織結構形式。在網路世界中，所有的節點，只要它們有共同的資訊編碼（包括共同的價值觀和共同的成就目標），就能實現聯通，構成網路社會。卡斯特爾認爲，今日西方社會就是一個由各種節點通過網路連接而成的網路社會。這種以網路爲基礎的社會結構是高度動態的、開放的社會系統，而這種網路化邏輯的不斷擴散，必然會改變生産、經驗、權力與文化過程中的操作和結果，以及人們在網路中的在場和缺席，網路與網路之間的動態關係。網路社會的凸顯，意味著人類經驗的巨大變化，意味著人類社會的生産和生活各個領域的巨大變化。

卡斯特爾從經濟基礎出發，借助流動空間（space of flows）的概念，具體描繪了當前網路社會的崛起與資訊城市的形塑。以全球經濟結構作爲批判視角，以流動空間爲競爭場域，再配合資訊化城市的崛起爲外顯現象，描述與解讀網路社會基於資訊技術的職業重組與勞動分工，以及因此而凸顯的文化衝突現象，是卡斯特爾網路社會觀的主要內容。卡斯特爾認爲，新凸顯的網路空間邏輯，可以稱之爲流動空間，與它相對的是具有歷史根源，且人們共同經驗的空間組織，即地方空間（space of places）。流動空間的出現，表現出與以地方空間爲基礎的社會文化之間的脫落（disarticulation）。由這種脫落所塑造的再結構過程所凸顯的，是一種全新的社會支配性權力與功能空間，以及社會分化與整合模式。而隨著流動空間的概念在經濟與社會組織中的重要性逐漸凸顯，地方空間的重要性將大大縮減。此時，雖然人們“確實依然生活在地方裏。但是，由於我們社會的功能與權力是在流動空間裏組織，其邏輯的結構性支配根本地改變了地方的意義與動態。”卡斯特爾認爲，在更深的層次上，這種流動空間觀所凸顯的物質基礎的觀念轉化，表明一種新的空間支配模式正在重新塑造一個後設網路。由此，網路社會中的人們及其活動，與地域之間將會形成一種新的社會距離，“支配性的趨勢是要邁向網路化、區隔化的地方裏，讓這些地方之間的關聯逐漸喪失，越來越無法分享文化符碼。”6這種新的社會距離與區隔，意味著地方空間邏輯與社會空間邏輯之間的結構性精神分離，以及結構性意義的消失。

對於流動空間的實質，卡斯特爾從高科技、經濟再結構與都市區域形成三種結構性因素的交互作用作了全面的闡述。他強調，新資訊的生産和管理邏輯所創造的新生産空間，即“流動空間乃是通過流動而運作的共用時間之社會實踐的物質組織”。流動空間作爲資訊社會中支配性過程與功能之支援的物質形式，可以用至少三個層次的物質支援的結合來描繪，這三個層次共同構成了流動空間。第一個層次是，“流動空間的第一個物質支援，其實是由電子交換的回路所構成（微電子爲基礎的設計、電子通訊、電腦處理、廣播系統，以及高速運輸），它們共同形成了我們認爲是資訊社會之策略性關鍵過程的物質基礎。……在這種網路裏，沒有任何地方是自在自存的，因爲位置是由流動交換界定的。”“流動空間的第二個層次，由其節點（node）與核心（hub）所構成。流動空間並非沒有地方，雖然其結構性邏輯確實是沒有地方。流動空間奠基於電子網路，但這個網路連接了特定的地方，……圍繞著網路的一項關鍵功能建立起一系列以地域性（locality）爲基礎的活動和組織。節點的區位將地域性與整個網路連接起來。”“流動空間的第三個重要層次，是佔領支配地位的管理精英（而非階級）的空間組織。”流動空間理論的一個基本假設是，社會是圍繞著每個社會結構所特有的支配性利益而不均衡地組織起來的。雖然“流動空間不是我們社會中惟一的空間邏輯。然而，流動空間依然是支配性的空間邏輯，因爲它是我們社會裏支配性的利益—功能的空間邏輯。”7這種支配不是結構性的，而是由佔有社會領導位置的社會行動者即管理精英所發動、構想、決定和執行的，而這些管理精英的空間是世界主義的（cosmopolitan），它的展現，構成了另一個流動空間的基本向度。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對“空間”概念有過細緻的哲學分析，對於我們理解網路空間的社會特性亦有很大的啓發。在海德格爾看來，“諸空間（die Raume）乃是從諸位置那裏而不是‘這個’空間（‘der’ Raum）那裏獲得其本質的”。人們對於空間的經驗認知，需要由天、地、神、人“四重整體”的聚集來加以闡釋，而並非是對基於“這個”空間即“地點”的經驗認知。海德格爾以“橋”爲例，對此做了下述比喻：

橋是獨具方式的一物；因爲它以那種爲四重整體提供一個場所（Statte）的方式聚集著四重整體。但只有那種本身是一個位置（Ort）的東西才能爲一個場所設置空間。8

這意味著，位置並不是現成的，在“橋”出現之前並不存在。在橋架起之前，沿著河流已經有許多能夠被某物所佔據的地點，而其中的一個地點作爲位置而出現，正是因爲橋的建造而完成的。並不是橋站在某個位置上，相反，是因爲橋才使一個地點作爲位置顯現出來，才産生了一個位置。橋是一物，他聚集著四重整體，但它是以爲四重整體提供一個場所的方式聚集著四重整體，正是根據這個場所，才能確定和産生出一個空間。以海德格爾的這一視角來理解網路空間，不難發現，在網路空間與海德格爾的空間概念之間，存在著一種內在的同構性。互聯網的崛起，在某種意義上正可以說是架設了一座海德格爾意義上的“橋”。這座網路之橋，連接了全球億萬的電腦“節點”，使之成爲網路世界中的一個“位置”，而這個位置的伸延和組合，則形塑出一個具有場所空間感的社會生態地貌。再加上網民在這一場所空間的活動，這個由網路連結所形塑的虛擬空間場所，便具有了一種真實的存在感，成爲不同于傳統現實社會空間的另一種社會空間。

然而，虛擬空間的這種真實的存在感，並不直接來自於對真實世界的反映，相反，它是人類自己營造的結果。“網際網路的‘空間虛擬真實’，指的並不是由電腦所創出與真實環境相似的虛擬實境，而是指藉由人類內在的心理反應之認同産生的一種真實的感覺。這也就是說，電子網路也許在圖像式閱讀上並不與真實世界有著正相關(如BBS)，但是在滲入了使用者的知覺參數之後，其對已存有之空間存在感依舊可以油然而生。”9這是因爲，網路空間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物理空間，也不僅僅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心靈空間，而是一個建基於數位化空間的跨越物理空間和心靈空間的“第三空間”。在網路空間，傳統的物理世界與心靈世界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了。“網路空間雖以物質爲基礎，主要卻是由資訊、位元元、乃至於思想、想像等構成，進入網路空間時，物理上的身體不須跟著移動，這使我們再度察覺到在可見的物質空間以外，另一種多維度的心靈空間的存在。”10這種網路空間的凸顯，導致人們在虛擬社區的認同，並不來自於共同的物理空間，而主要來自於某種共同的興趣和愛好。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和需求的人們，因其相互之間強烈的認同感而在網路空間中住在一起，進行相互交流與互動，從而形成共同的虛擬社區，塑造共同的社區意識，達到一種與在真實社區中一樣的存在感。然而，由於網路空間是由數位、資料、圖表或各種表現現實世界的資訊組成的，不存在有形的物質實體，因此，網路空間作爲人類活動的産物，所體現的仍是一種虛擬的真實。而且由於網路空間消除了想像與真實之間的界線，導致虛擬甚至比真實更真實。“於是真實與符號不再區分，媒體建構出過份真實的社會，一切都是擬像，形成了一個無深度的文化。網際網路的出現，更加強化了擬像活動的動力，讓後現代主義具體面微地蔓延在網路空間中。”11例如，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就是通過創造另一種與物理真實不同的環境、建構另一種虛擬真實的可能，讓網路使用者體驗到一種完美的感官幻覺即“完美臨場感”（perfect presence），而用以衡量這種體驗強度的三種指標，即感官資訊的延伸（extent of sensory information）、感覺器的控制（control of sensors）以及改變環境的能力（ability to modify environment），都主要是一些心靈上的指標。這充分表明，人們在網路空間的真實體驗，更主要是一種心靈上的體驗。正如一位網友所說的那樣，“無論我進入網路中何處，我都不斷地在進入‘我’。”

至此，我們已經不難發現，與現實空間相比，網路空間具有一種全新的社會特性。與傳統原子化社會中地理位置或者說地點具有決定性意義不同，在網路空間中，核心的因素是鏈結而非節點，節點正是在網路空間的超鏈結中獲得其存在的意義的。“後資訊時代將消除地理的限制，就好像‘超文本’掙脫了印刷篇幅的限制一樣。數位化的生活將越來越不需要仰賴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現在甚至連傳送‘地點’都開始有了實現的可能。……在後資訊時代中，由於工作和生活可以是在一個或多個地點，於是‘地址’的概念也就有了嶄新的涵義。”12網路空間的這種技術與社會特性，塑造了一個與工業社會截然不同的網路社會，生活于其中網路居民，自然也會形成一種與工業社會的市民不同的新社會經驗。正如吳齊殷所說，網路空間的勃興對於社會學最大的啓示在於：當互聯網聯結了電腦的同時，也聯結了使用電腦的人們，於是，電腦網路就旋身變成了社會網路。這個現象的社會學意義就在於：由電腦所架構的社會網路(Computer-Supported Social Networks, CSSNs)，構成了一種與工業社會不同的全新的社會經驗。13對於社會學來說，如何解釋這種新社會經驗，是一個全新的研究課題。

因此，在社會學的意義上，可以說互聯網社會架構的勃興，可以說是20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社會事件，是引發人類社會結構重大轉變（great transformation）的一個起始事件。由互聯網所營造的這種新社會空間所引起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經驗的變化，首先體現在隨互聯網興起而産生的一個新的特殊的社會群體——網民（網路世代或者說賽伯族）身上，這是一個隨互聯網崛起而形成的新社會群體。14可以說，互聯網並非僅僅只是一種工具，而更是人類在21世紀將生存其中的全新社會平臺。正如尼葛洛龐帝所說，“互聯網路用戶構成的社區將成爲日常生活的主流，其人口結構將越來越接近世界本身的人口結構。……網路真正的價值正越來越和資訊無關，而和社區相關。資訊高速公路不只代表了使用國會圖書館中每本藏書的捷徑，而且正創造著一個嶄新的、全球性的社會結構！”15

生活於這種網路空間的新居民，泰普斯科特（Don Tapscott）稱之爲網路世代（Net Generation）。16按照泰普斯科特的說法，網路世代是指在1977年以後出生的所有孩子，而不僅僅是目前正活躍在網路空間中的孩子，因爲即使他們還沒有接觸互聯網，也已經多多少少地受到了網路的影響。網路世代的特色是：他們將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第一次在數位化媒體環境下成長的世代，會以一種與其父輩截然不同的方式積極地學習、遊戲、溝通、工作和創造社群。電腦及以數位化技術爲基礎製造的電視遊樂器、光碟等，對於他們來說最習以爲常不過。這些沐浴在比特（bit）世界中的孩子，甚至會認爲這是人類生存環境中不可或缺的“自然景觀”。透過對互聯網數位化技術的熟練掌握與操作，他們得以經由互聯網路不斷地汲取知識、提升個人素養及進行人際交往，從而從容地應付不斷創新、改變的社會環境。這些新生的網路世代透過互聯網及數位化技術，不僅逐漸發展出一種全新的具有網路時代特色的生活模式與意識形態，而且對社會文化也將造成巨大的衝擊，舊有的社會規範、社會秩序、社會價值與思惟模式，將隨著網路世代的逐漸成長而被新的社會規範、社會秩序、社會價值與思惟模式所取代。

賽伯族（Cybernation）則是N.巴雷特（Neil Barrett）在《賽伯族狀態》一書中提出來的一個新概念。17在巴雷特看來，由於互聯網的迅速崛起，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生活、活動和交往在網路平臺上，從而導致一個全新的跨地域社會群體——賽伯族的形成。簡單地說，賽伯族是一個受互聯網或者類似的數位化系統影響的有共同信仰或人生觀的部族，一個可以自行組織的社群，他們正在塑造一種獨特的文化生態位。賽伯族使人類有機會創造這樣一個世界，在其中，居民可以跨越地域的區隔，在共同的興趣、愛好、觀點和希望的基礎上達成認同，而傳統的種族、性別或者身體狀況則變得無關緊要，而且越來越難以確定。換言之，賽伯族並不依附在物理性的地理空間中，而是以議題(issue)、共識與認同感所建構的虛擬社會空間爲基礎的。

本書的主題，就是探討生活於網路空間中的這些網路世代或者說賽伯族的人際互動。在本書中，我們將這一隨互聯網勃興而形成的新社會群體，稱之爲網路族（Cybernation）。

傳統的媒體，主要是一種資訊交流工具。然而，由於互聯網的崛起，“媒介不再只是傳遞資訊的工具，而會形塑一個社交環境，一個生活的空間，人們能夠在其間進行社會互動，而不只是交換資訊、保持聯繫。”18這是網路空間的重要社會意義所在。由於大部分網路使用者上網的目的，是與他人溝通和互動，所以“網路社會的來臨，對於人類社會最根本的衝擊，可說是人際互動關係。”19互聯網作爲一個跨地域跨時限的人際溝通與互動空間，打破了傳統人與人之間面對面互動的模式。網路族在網路空間的溝通和互動方式，與現實社會的溝通方式的最大區別在於：現實社會中的人際溝通是人們親身參與（身體在場）的溝通（in-person communication），而網路空間的人際溝通則是通過網路傳達（身體不在場）的溝通（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值得社會學關注的是，這種在物理身體不在場的情形下與他人發展出來的網路人際關係，必然會“涉及一些和在共同在場情境下包含的關係不同的社會機制”。20例如，由於身體的不在場，網路空間的溝通和互動方式缺乏“社會面貌”（social presence）這一在傳統的親身參與溝通方式中最重要的因素，如人們說話的音色、腔調、音量和瞪眼、揚眉、撇嘴、皺鼻等非口語化的肢體語言，參與者的年齡、性別、種族、相貌，以及外在於溝通和互動但會影響溝通和互動的環境，如互動地點、談話氣氛等。

在現實社會裏，人際交往一般是以血緣、地緣和業緣爲紐帶的。因此，人際關係相應地可以區分爲血緣關係、地緣關係和業緣關係。所謂血緣關係，是指人們之間經由婚姻和血緣紐帶所結成的互動關係，如家庭關係、親戚關係。地緣關係是指人類社會的區位結構關係，或者說以空間和地理關係爲紐帶結成的人際關係，如同鄉關係、鄰里關係。而業緣關係則是指以社會分工爲基礎而形成的職業人際關係，如同事關係、師生關係。顯然，網路社區的人際交往，已經無法用這三種關係完全概括了。因爲人們在網路空間的交往與互動，已不再是一種“面對面”的交往與互動。在面對面的交往中，人們不僅通過語言，而且可以通過語音、語調，以及像手勢、表情這類肢體語言，甚至對方的相貌、身材等身體形象來感知和瞭解對方。而在網路空間裏，由於人們的物理身體不在場，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和互動就缺乏上述面對面交往所具有的特徵。在網路空間的溝通和互動過程中，人們由於不知道對方的性別、年齡、種族、相貌，因而無法以整個感官去感知對方，去體會自己與對方的關係。因此，在網路世界裏，現實世界中制約著人際交往的所有物理、社會、人文環境差別就統統消失了。更準確地講，網路空間的交往環境，原本就是人們自己設計的結果。網路空間給人們提供的是一個與現實世界迥然不同的新世界。我們雖然可以像在現實世界中一樣，在網路空間交談、遊戲、交易、結婚，在網路空間做現實社會中所做的一切；也可以在網路空間逃避現實世界的壓抑，擺脫現實世界的困擾，宣泄對現實世界的不滿；可以在網路空間按自己的想像設計出一個在現實世界中並不存在的三維空間世界，然後任己翺翔，體驗在現實世界無法經歷和體驗的生活。但是，與現實社會生活不同，人們在網路空間所從事的所有社會活動，在本質上都是數位化和虛擬的。由於這種虛擬的社會活動，是以網路空間爲基礎的，因而我們可以稱之爲以網路爲基礎的社會活動，相應地，將這種以網路爲基礎的人際關係，稱爲網緣關係。

對於身體不在場對這種網緣關係的影響，邁克爾·海姆（Michael Heim）說：

成爲肉體，構成我們相互隔離開來和我們個人的在場背後的原則。身體的實存是第一位的，只有身體的實存才能表明我們個人的身份和個性。法律和道德將人的肉身認做是某種圍牆似的東西，一種絕對的邊界，我們的隱私由它建立和保護。現在，電腦網路卻將參與者的肉身在場打上了括弧，肉體的直接性既可省略也可類比。在一種意義下，這將我們從我們的物理身份強加的限制中解放出來。我們在網上更加平等，因爲我們或者可以忽略或者可以創造一個出現在網路空間的身體。但在另一種意義下，人類相遇的質量下降了。第二位的或替身的身體所提示的，僅僅是我們心裏希望提示出來的那些東西。肉體的接觸成爲可有可無的了；在虛擬社區中，你永遠不需要與其他成員面對面地站在一起。你用不著與另一個人謀面，就可以過你自己隔離的日子。21

這意味著，身體不在場對於網路人際交往的影響是實質性的。對這種影響，黃厚銘從網路的隔離和連結功能入手，進行過深入的分析。在他看來，由於身體的不在場，“網路的效果並不僅僅是連結而已，它還有隔離的作用。使用者可以隱匿其真實世界的身份，拉開與真實世界的距離；在借著網路的隔離功能抹去真實世界的身份，卸下真實世界的人際關係的牽絆之後，還反而能夠促成一些在真實世界中並沒有條件發生的人際關係。”22也就是說，由於身體不在場所造成的隔離功能，反而使網路空間能夠形成一些在現實社會生活中不易形成的人際關係。這是因爲，第一，網路的隔離功能使人們不必擔心身體在人際互動過程中受到侵害；第二，隔離功能使人們在網路空間中的身份和角色只是以ID代號的形式出現，人們不僅可以決定透露哪些自己的個人資料，把自己的哪一面在網路空間中展示給他人，而且還可以控制自我呈現的方式，甚至重新塑造一個新的自我。在黃厚銘看來，“網際網路之所以會脫離原來的國防用途，而朝向人際關係上的挪用，其實是人們以網路隔離作用的保護爲前提，利用其連結功能尋求與他人心靈接觸的表現。”23

同時，網路空間不僅只有隔離的功能，而且還有連結的功能。這種連結功能表現在，第一，網路拓展了人們的世界，延伸了人際關係所及的範圍，使人際交往可以超越地域和時間的限制。第二，網路增加了人們認識各式各樣的陌生人的可能性，讓許多原本沒有機會相識，或者無法保持聯絡的人們，能夠相互溝通和交談，進而相互瞭解，甚至有機會由陌生人變成好朋友或是戀人。網路的這種連結功能，保證了人們在網路空間中所塑造的新自我，能夠真正與他人在網路空間中的形象進行實際的溝通和互動。這種以網路空間爲仲介的人際溝通，與現實人際交往相比，有其頗爲特殊的面向。一方面，人們可以關起門來，舒適地呆在自己的家裏，在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和秘密的前提下，與他人進行溝通和互動；另一方面，人們卻好像進入了一個公共場所，能夠同時和許多人聊天或是對他人發表自己的意見。也就是說，網路空間由於其隔離和連結功能，因而以一種頗爲特殊的方式，將傳統的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結合了起來。在這一特殊的社會空間中，網路族可以隱匿自己在真實世界的部份甚至全部的身份，並自由地決定自己要呈現給他人的面貌，藉此塑造一個甚至幾個與真實世界的身份或多或少有所不同的自我，以及與此相應的人際關係。

由於網路既隔離又連結的功能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可以隱姓埋名的社交場所，因此在網路空間中，人們可以自由選擇和扮演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既可以扮演與現實中的自己相近的角色，也可以扮演與現實中的自己南轅北轍的角色。這意味著，經由網路溝通的人際關係，十分類似于戴著面具的交流與互動。人們可以將自己在真實世界中的部分甚至全部的性別、學歷、職業、地位、年齡等身份暫時隱藏起來，借創造一個或幾個ID代號，重新塑造一個甚至幾個與真實世界的身份相同或不同的身份認同，其中每個角色和身份認同都只體現出局部的人格，以此爲基礎跨越地域和時間的限制而與其他網路空間的ID代號進行交流和互動。因此可以說，以網緣爲基礎的網路人際關係，就其本質而言，是一個隱藏在面具背後，以局部人格互動爲特徵的自我塑造的過程。可以說，網路空間的人際交往過程，其實就是一場重新塑造自我的遊戲。24不過，這種重新塑造自我的遊戲並不是虛幻的，恰恰相反，它是一個建立在想像基礎上的有規則的真實互動遊戲。

（1）一定的社會作爲整體，其結構是什麽？它的基本組成成分是什麽，這些成分又是如何相互聯繫的？這一結構與其他種種社會秩序有什麽不同？在此結構中，使其維持和變化的方面有何特定的涵義？

（2）在人類歷史長河中，該社會處於什麽位置？它發生變化的動力是什麽？對於人性整體的進步，它處於什麽地位，具有什麽意義？我們所考察的特定部分與它將會進入的歷史時期之間，是如何相互影響的？那一時期的基本特徵是什麽？與其他時代有什麽不同？它用什麽獨特方式來構建歷史？

（3）在這一社會這一時期，占主流地位的是什麽類型的人？什麽類型的人又將逐漸占主流？通過什麽途徑，這些類型的人被選擇，被塑造，被解放，被壓制，從而變得敏感和遲鈍？我們在這一定時期一定社會中所觀察到的行爲與性格揭示了何種類型的“人性”？我們所考察的社會各個方面對“人性”有何意義？25

在米爾斯看來，這些問題是具有社會學的想像力的人所必然會提出的問題，它是對社會中的人進行研究的智性支撐，從而賦予我們一種視角轉換的能力。憑藉這種能力，我們的研究能涵蓋從最不個人化、最間接的社會問題到人類自我最個人化的方面，以及兩者之間的內在關聯。毫無疑問，網路社會學對網路空間人際交往的研究，同樣需要這種社會學的追問，和社會學的想像力。

那麽，網路社會學對網路人際交往的研究，究竟需要面對哪些問題呢？簡單地說，這些問題大致應該包括四個方面：（1）網路族，他的生存狀態、特徵、角色和心理；（2）網路交往的社會結構及機制；（3）網路交往所面臨的特有社會問題；（4）網路人際交往的社會後果。而涵蓋網路人際交往研究這四個方面的一個核心問題，則是網路交往與後現代（或者說後現代社會）的關係。例如，網路交往中身體的不在場、網路交往所凸顯的心靈維度、網路交往的虛擬性、網路交往中的角色扮演等，都充分體現了後現代（社會）去中心（decentered）、流動不定（fluid）、非線性（nonlinear）的特徵。經典社會學家在解釋現代社會時，以現代性作爲解釋現代生活的主要框架。如今，這一解釋架構中的一些基本概念，如社會、階級、階層、社區或社群等，都遭到了源自網路空間這一流動力量的瓦解。正是基於這種認識，本書嘗試從後現代理論視野，運用後現代理論的基本觀念，提出一個理論範式或者說解釋架構，以分析網路人際交往的社會基礎、社會結構、面臨的主要問題及網路交往的社會後果。

爲此，我們需要一些能構成這一解釋架構基礎的基本概念，以引導對網路交往這一社會事實的考察與分析。具體說來，這些基本概念包括：

人類對空間的經驗和認知，主要是以活動的範圍爲基礎的。同樣，網路空間的概念，也是我們捕捉和把握架構在與網路相關的軟硬體及通訊協定之上的人類新活動領域的重要概念。如果說地方意味著確定與安定，那麽，空間則意味著自由與彈性，網路空間提供了人們跨越傳統的物理地方與社會空間的限制而與他人溝通和互動，以及重新塑造自我的自由空間。在網路空間，人們的心靈擺脫了物理身體的束縛，這爲建立在想像基礎之上的認同感的培育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空間。人們對於網路空間的認同，正是由此而生。這種認同甚至高於人們對現實世界活動空間的認同。也就是說，隨著互聯網的不斷普及，網路空間將不僅是人們在現實的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之外進行社會活動的新領域，而且是一個比現實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更爲理想的活動和交往空間。有人甚至認爲，網路空間將給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平等與解放。然而網路空間的特殊意義更在於，在帶給人們自由的同時，它又能保證在傳統社會中由地方所給予人們的安定與認同感的實現。網路的隔離功能保證人們可以在身體與心理都不易遭受傷害的情況下，全方位地與網路空間中的陌生人進行接觸和溝通，甚至在網路空間營造具有特色的地方，以便自己可以安穩、舒適地定居在那裏，而網路的連接功能又能充分保證這種接觸和溝通的實現。這正是網路空間的特色所在。

所謂網路族，是指隨互聯網崛起而形成的有著共同信仰和人生價值觀的新社會群體（族群），他們正在塑造一種與現代社會不同的獨特文化生態位。網路族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中：在其中，居民可以跨越地域的區隔，在共同的興趣、愛好、觀點和希望的基礎上達到認同，而傳統的種族、性別、社會地位或者身體狀況則變得無關緊要，而且越來越難以確定。網路族的特色是：他們並不依附在物理性的地理空間中，而是以議題(issue)、共識與認同感爲基礎建構的虛擬社會空間作爲社區的空間形式。他們將是人類社會有史以來第一次在數位化媒體環境下成長的一代，將以數位化的方式積極地學習、遊戲、溝通、工作和創造社群。透過對互聯網數位化技術的熟練掌握與操作，他們得以經由互聯網路不斷地汲取知識、提升個人素養及進行人際交往，從容地應付不斷創新、改變的社會環境。這一新生的網路族，不僅逐漸發展出一種全新的具有網路時代特色的生活模式與意識形態，而且對社會文化也將造成巨大的衝擊，舊有的以理性、中心化、自主和確定性爲特徵的現代社會規範、社會秩序、社會價值與思惟模式，將隨著網路族的逐漸成長而被一種以多元化、去中心、平面化、流動性爲特徵的新的後現代社會規範、社會秩序、社會價值與思惟模式所取代。

社會學家米德（George H. Mead）強調：“自我具有一種不同於生理學有機體本身的特徵。自我是逐步發展的；它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在社會經驗與活動的過程中産生的，即是作爲個體與那整個過程的關係及與該過程中其他個體的關係的結果發展起來的。”26與現實社會相比，由於身體不在場，人們在網路空間的活動更爲自由和開放，從而使人們在網路空間的自我形塑也更爲自由和開放。例如，“‘泥巴’的匿名特質讓大家有機會表露自己不爲人知或壓抑的一面，甚至多重面貌，並玩弄自己的身份，嘗試扮演不同的性格角色。‘泥巴’讓流動性、多重的身份概念得以實現，並將它發揮到極致。”27這意味著，網路空間的人際交往，借用福科在《什麽是啓蒙》中的說法，更多的並不是一個去發現他自己、他的秘密、他的隱藏的“真實”的人過程，而是一個力圖創造他自己的人，去生産他自己的過程。換言之，作爲自我塑造過程的網路人際交往，在本質上是一種人性“自我塑造的遊戲”，網路空間也因此成爲一個比現實社會空間更爲人性化的空間。

“身體不在場”是網路生存的重要特徵。由於沒有現實的物理身體作爲依託，因此網路族可以在網路空間暫時卸下在現實世界中的身份，卸下與這種現實身份相關的束縛，在網路空間重新塑造一個全新的自我。這種重新塑造自我的活動，需要網民的積極投入，其中想像發揮著一種核心的作用。這是因爲，在網路空間中，人正是籍想像而存在，籍想像而交流和互動的。對於網路人際交往而言，現實人際交往中制約人們的外貌、年齡、性別、職業等因素，都不再成爲障礙，惟一制約交往的因素，就是人們的想像力。網路交往中的想像，是指在匿名的情形下，網路族依據自己對角色的期望，塑造自己在網路空間的角色行爲的過程，也即自我重塑的過程。這種想像具有虛擬性特徵，追求的是在網路空間這一虛擬世界中的人性重塑，也即在網路空間重新塑造另一個甚至多個自我。對於網路人際交往而言，想像的意義在於，它使網路生存和網路交往更加人性化。換言之，網路族在網路空間的想象性存在的後果，就是使自己在虛擬空間中的生存與交往變得更爲自由和開放，更富創造性。這主要體現在，網路族通過在虛擬空間對自己的身份認同進行虛擬的、想像的再創造，不斷地進行新的自我重塑，探索新的遊戲方式和建立新的遊戲規則。在這一交往主體不斷塑造新的身份，建立新的自我認同的過程中，網路空間和想像之間形成一種密不可分的聯繫。一方面，網路提供了想像的空間；另一方面，想像的再創造功能也只有在網路空間中才能真正實現。在不斷的重塑身份和重建自我認同的過程中，想像實實在在地創造出了新的交往主體和新的交往方式。

維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認爲，在人類各種各樣的遊戲活動中，我們並不能找到某種普遍的共同本質，而只能發現家族相似，只能說“‘各種遊戲’形成了家族”。28而加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則強調遊戲的重要特質在於：遊戲是獨立於從事遊戲活動的人的意識的。在加達默爾看來，作爲一個包含衆多遊戲者和各種遊戲行爲的能動過程，遊戲真正的主體並不是遊戲者而是遊戲活動本身，遊戲的最突出的意義就是遊戲的自我表現。在遊戲活動中，遊戲自身顯示出一種規則或者說秩序，它規定了遊戲者從事遊戲活動的遊戲空間，爲遊戲活動確立了一條邊界、一種限制。同時，遊戲規則又留有充分的餘地，使遊戲者在遊戲空間中能夠自由、歡快、忘卻身心地投入到遊戲活動之中，充分展現自己的個性和能力。因此，遊戲規則或者說秩序是遊戲概念中至關重要的因素，它構成了遊戲活動的核心。“人類遊戲的人類性在於，在運動的遊戲之中，它的遊戲運動自己遵守規則，自己約束自己，好像其中有目的似的。”29這表明，遊戲活動具有一種獨特的內在精神，正是這種內在精神，使遊戲超越遊戲者而成爲主宰，成爲具有魅力吸引遊戲者，把遊戲者捲入到遊戲之中，並束縛遊戲者於遊戲之中的東西。網路人際交往作爲網路族發明自己、重塑自我的遊戲，在本質也具有遊戲的這種內在特質。對這種在網路空間展開的重塑自我遊戲的內在特質和社會機制的探討，正是本書的主要目的之一。

上述這組基本概念，在本質上是理想型（ideal typical）的，它構成了本書的核心骨架，也是我們解釋網路人際交往（以及在一定範圍內指導對網路人際交往的調查研究）的基本概念和命題。本書的研究具有典型的理想型方法論特徵。這種由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創立的理想型方法的實質，在於借助理想型概念使一些關鍵性的社會事實和關係“變成清晰和可理解”。在韋伯看來，理想型“不是‘假設’，但它旨在爲‘假設’的構造提供指導；它不是對現實的描述，但它旨在爲這種描述提供明確的表達手段。”具體地說，理想型方法是通過突出研究物件的某種相對於問題來說的本質傾向，以建構一種面向解釋物件的恰當問題結構和理想解釋架構。“一種理想型是通過單方面地突出一個或更多的觀點，通過綜合許多彌漫的、無聯繫的、或多或少存在、偶爾又不存在的具體的個別的現象而成的，這些現象根據那些被單方面地強調的觀點而被整理成一個統一的分析結構中。”30因此，理想類型方法在實質上是分析性而不是描述性的。我們在本書中主要運用理想型方法的目的，也就是要對網路人際交往進行分析性而不是描述性的研究。具體地說，就是以後現代思想爲基礎，以把握網路人際交往的結構性特徵與機制，而並不試圖對網路人際交往的具體進程作出詳細分析，也暫不考慮那些在本書的理論架構和視野之外的特例或者說反例。

[1] J.諾頓，《互聯網：從神話到現實》，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2頁。

[2] 吳齊殷，真實社區與虛擬社區：交融、對立或互蝕？http://itst.ios.sinica.edu.tw/seminar.htm

3黃厚銘，模控空間(cyberspace)的空間特性：地方的移除(dis-place)或取代(re-place)？http://inf.cs.nthu.edu.tw/cbmradm/conference2000/conference2000/read&respond.htm

4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大綱》，三聯書店，1998年，第196頁。

5 M. Benedikt. Cyberspace: some proposals, Cyberspace: First Steps,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1994. P.123.

6 M.卡斯特爾，《網路社會的崛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524頁。

7 M.卡斯特爾，《網路社會的崛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505—509頁。

8 M.海德格爾，築·居·思，《海德格爾選集》[下]，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第1197頁。

9李嘉維，解構虛擬、探掘空間：網際網路的三種空間閱讀策略，

http://inf.cs.nthu.edu.tw/cbmradm/conference2000/conference2000/read&respond.html

10黃厚銘，書評《空間地圖：從但丁的空間到網路的空間》，http://itst.ios.sinica.edu.tw/itst/paper/huang-3.htm

11翟本端，《社會與教育：迎接資訊時代的教育社會學反省》，揚智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第312頁。

12尼古拉·尼葛洛龐帝，《數位化生存》，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194—195頁。

13吳齊殷，電腦架構的社會網路：社會學研究的新領域，http://sq.k12.com.cn/~wash/2000zlk/20wl016.htm

14黃少華，網路時代社會學的理論重構，http://mail.nhu.edu.tw/~society/e-j/17/17-03.htm

15尼葛洛龐帝，《數位化生存》，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213—214頁。

16泰普斯科特，《數位化成長：網路世代的崛起》，東北財經大學出版社，1999年。

17 N.巴雷特，《賽伯族狀態：因特網的文化、政治和經濟》，河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

18黃厚銘，模控空間(cyberspace)的空間特性：地方的移除(dis-place)或取代(re-place)？http://inf.cs.nthu.edu.tw/cbmradm/conference2000/conference2000/read&respond.html

19陳惠玲，N世代網路社會化，http://mail.nhu.edu.tw/~society/e-j/19/19-16.htm

20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大綱》，三聯書店，1998年，第104頁。

21邁克爾·海姆，《從介面到網路空間：虛擬實在的形而上學》，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3頁。

22黃厚銘，網路人際關係的親疏遠近，http://itst.ios.sinica.edu.tw/seminar/seminar3/huang_hou_ming.htm

23黃厚銘，書評《空間地圖：從但丁的空間到網路的空間》，http://itst.ios.sinica.edu.tw/itst/paper/huang-3.htm

24黃厚銘，面具與人格認同：網路的人際關係，http://itst.ios.sinica.edu.tw/itst.htm

25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像力》，三聯書店，2001年，第5頁。

26喬治·米德，《自我、心靈與社會》，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第120頁。

27雪莉·特克，《虛擬化身：網路世代的身份認同》，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7頁。

28 L. 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三聯書店，1992年，第46頁。

29 H. G. 加達默爾，《美的現實性》，三聯書店，1991年，第36頁。

30馬克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