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資本主義
「迄今人類歷史,皆是一部階級鬥爭史。」馬克斯在《共黨宣言》開端,揭示人類社會中的權力本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工具私有化,造成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間極端的對立。經濟上的不平等,成為一切不平等的總源,馬克斯因而主張廢除私有財產,讓每個人的自主性充分彰顯,達到一個沒有異化的社會。馬克斯樂觀地認為,廢除私有財產後,生產工具不再專屬個人,因而也就沒有階級的存在,自然可以解決資本主義所造成的惡果。這種樂觀的看法假設資本主義運作原則僅僅限囿在經濟活動範圍之中。但是,在現實中,資本主義的運作原則,早已從經濟範疇擴大到生活中不同的領域之中。
學者反省馬克斯對「階級」的定義過於狹隘,提出不同的定義,以認識到社會中不同權力的運作方式。其中,最常見者是將權力、財富、地位,都當作社會階級構成的重要成素。階級代表著人群具有共同的處境,處於相同位階上,很容易互換社會情境,同一階級在不同世代間的流動相當容易。相較而言,不同階級間則存在著流動時的限制與困難。
密爾斯(C.W.Mills)在《權力菁英》一書中,討論存在權力、財富與地位間的替代性,並強調階級間的封閉性格,權力菁英彼此間可以轉換不同型式,但並不對外開放。階級地位很難透過既有社會條件得到改善。現實中的權力、財富及地位可以互相轉換,但是,擁有者往往得到更多,匱乏者往往日益貧困;社會結構往往不斷複製現實中的不平等性。然而,在宗教、文化、思想中,人們常常存在改變現況的期待,革命不會常常發生,是因為人們相信來世或下一代,具有改變現況的可能,因此能夠安於現實、接受不平等的事實。改變現況最重要的兩種可能,是透過宗教及教育而來。宗教遙不可及,人們往往將改變社會地位的機會歸到教育領域。透過教育的薰陶與教化,人們能夠得到更高的社會地位並改變自己的權力關係。從馬克斯以來,面對資本主義強力的社會複製機制,除了宗教鴉片外,人們唯一能夠寄託的只有教育了。
鮑里斯與季亭士(S.Bowles & H.Gintis)針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資本主義在美國的實際發展,寫成《資本主義美國的學校教育:教育改革與經濟生活的矛盾,1976》一書,反駁這種浪漫的想法。雖然,教育可以提升個人的素質與能力,但是,檢視美國的公立學校設立過程,其實,強制公民教育,目標在於建立高素質的受教育勞工,反而是對資本家有利的安排。揆諸事實,公民義務教育培養了有紀律的勞工,與傅柯在《紀律與懲罰,1979》中的主要論述相符,都說明了現代社會控制技術的提高,勞工相對地位不升反降,社會間所得分配與地位關係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日益惡化。
於是,「教育」這人們所依賴改善社會關係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沒有辦法達到預期的功能。現代人雖然在真實物質生活改善不少,但人與人在相對關係與心理滿足程度上反而可能是減損的。面對資本主義在過去數個世紀的發展,所有人類社會都被納入到世界體系的運作關係中,無所逃於天地間。資本主義法則成為人類社會最高的指導原則,思想系統、經濟關係、權力運成、人際互動,沒有一個領域不受資本主義運成原則所左右。相當程度而言,資本主義構成了現代社會,人的地位與命運,決定於他在資本主義系統中所安立的位置,像是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掌般。
布勞岱在三冊的《文明與資本主義》中,分析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資本主義的崛起與發展。在布勞岱看來,資本主義從其創始以來從未改變其本質,它是基於對國際資源及機會的剝削來擴張自己,資本家從不專業化,而是游走於高利潤的部間之間,基於合法或實際上的壟斷,在不透明的經濟活動中掌握對自己最有利的條件,並以最高利潤的部門為其依存空間[1]。布勞岱呼應馬克斯對資本主義所持立場,視壟斷與累積為資本主義發展的秘訣,差別在於,布勞岱認識到資本主義的本質就在不平等性以及壟斷,當其充分發展後,已經不是任何人能夠片面地加以調整的了。無論是工業資本主義、商業資本主義、金融資本主義,操縱與控制都是大資本家獲利的主要手段。
華勒斯坦(I.Wallerstein)從布勞岱對資本主義的歷史研究中,建立出一套關於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理論,認為只有透過有意識地彼此結盟,才能改變社會中的不平等,只有靠著權力平衡才能分配到現實經濟利益。華勒斯坦原先寄望OPEC能夠發揮其影響力,改變資本主義的運作關係,然而,隨著產油國家彼此不信任,以及歐美國家的分化,改變資本主義的可能生愈來愈小。在東歐變天、蘇聯瓦解後,資本主義已經沒有任何制衡的力量,成為人類社會中,唯一能夠參考的社會體制。
從二十世紀開始,企業為主體的市場體系成為資本主義賴以開展的場域。在社會主義瓦解後,資本主義的原則宰制了全世界,亞洲金融風暴、俄羅斯金融危機,都說明金融資本主義在世紀末成為資本主義開展最重要的面貌。就在這同時,世紀之末,扮隨著網際網路以及全球資訊網的蓬勃發展,資本主義開始有了轉變。
數位化的資本主義首次突破地理疆界所給予的限制,將社會場域予以數位化,形成了一套關於社會場域新的政治經濟學。學校、博物館、政府等領域,過去都受到企業經營原則支配,早已充分資本主義化[2]。面對新的數位化發展趨勢,企業經營方式將會有許多調整,數位資本主義亦將會以不同於傳統的方式出現。柯司特指出:
歷史上頭一次,經濟組織的基本單位不是一個主體(例如企業家或企業家庭)、也不是集體的(例如資產階級、公司、國家)主體。….這個單位是網絡,它組合了許多的主體及組織,並且不斷地修正以成為支持環境及市場結構的網絡。[3]
這時,資本主義化為無數細微的具體操作,沒有一個為人們所直接譴責的對象,但又是那麼真實地感受到自已的無助與徬徨。
從量變到質變,數位資本主義改變其本質,全面而無所不在地左右人們所有社會生活層面。這一天,恐怕很快就將到來!
[1] F.Braudel, Afterthoughts on Material Civilization and Capitalism, 1977, The John Hopkins U P, pp.111-2; F.Braudel, The Perspective of the World, 1984, N.Y.:Harper and Row, p.662
[2] Dan Schiller, digital Capitalism: Networking the Global Market System,2000,Cambridge: The MIT Press, p.205-6
[3] 曼威•柯司特《網絡社會之崛起》(資訊時代:經濟,社會與文化,第一卷),夏鑄九等譯,1998,台北:唐山出版社,頁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