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姝的情慾邊陲─ 短評柳美里與飯島愛

    郭宏昇(南華大學社會所研究生)

分析著作:

u柳美里

2001        男》。台北:麥田。

v飯島愛

2001        柏拉圖式性愛》。台北:尖端。

 

一、非社會學式的觀察

        一開始要強調的,本文所採取的不是一種傳統式社會學的論述觀點,所以在分析與批判的向度上並沒有嚴謹的敘事結構,所要開展的,是一種反身式的自嘲情節(這何嘗不又是社會學的另一面考察?)。「情慾書寫」在現代文學的流轉上佔有重要地位,但它往往與「女性書寫」劃上等號,本文並不去針對其中的性別偏頗進行批判u想得知的是其中「情慾主體」的合法性─也就是情慾書寫成為了刻劃「女性主體」的有力確證,或是商業邏輯中的語言工具?書寫透過市場化的包裝有沒有產生了質變,作者又是如何透過書寫來形塑自我的主體性?為了辯證「商業」與「意識」在女性情慾作品中的催化作用,本文特選出日本文學界新興女性作家柳美里作品《男》,以及備受爭議的AV女星飯島愛《柏拉圖式性愛》的文本進行探究,之所以採取兩位不同領域的女性作為分析,是因為前者運用了「書寫」的正當性佈設情慾場域,後者則以身體實踐情慾活動,方式不同,被道德認可的程度也不同,而兩者間又透露了什麼樣的訊息與聯結,書寫真的被賦予了力量嗎?請見內文的探索。

 

 

二、     雙姝的書寫比較

柳美里和飯島愛分別活躍在不同的領域,但是當她們都以文字的方式來傳達些什麼時,兩人即透過文本方式進行了對話,我們固然不必去預設她們是否有共同的寫作趨向,卻不容小覷文本所散發的敘事意義,因為這將有助於我們分析女性情慾在當代展演的狀況。有關兩人的作品比較請看下表。

 

    1.1作者自製

作者

面向

柳美里《男》

飯島愛《柏拉圖式性愛》

活躍領域

日本文學界

日本成人錄影帶界

敘事人稱

第一人稱

第一人稱

敘事手法

後設

直述

文體

半自傳

自傳

主要內容與特色

將「我」的作家身份預設為敘事者,帶領讀者進入一篇篇以男體部位為發展主軸的故事情節,作者同時涉入情節又登出,帶有後現代的敘事風格。

直述作者本身進入AV界的心路歷程,並以大膽的手法揭露AV錄影帶拍攝的秘辛,企圖帶領置身事外的讀者(觀眾)走進其生活世界。

在台出版年代

2001

2001

 

我們先藉由上表來看看柳美里的作品。無庸置疑,柳美里是以一位「女性作家」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透過典型文字出版的方式進行情慾革命,革命的對象除了社會之外,也正是她本人─亦或是她本人的情慾主體性。柳美里曾經以《命》一書,自傳式的剖析自己未婚生子的事蹟,固然未婚生子不能與情慾表達劃上等號,但透過書寫方式傳播的過程中,柳美里企圖向世人宣告道德的不確定性,以及她帶有批判性的寫作風格。在《男》一書中,這樣的吶喊似乎更是張顯。首先,作者利用「後設」(江文瑜,2000:5)v的手法去解構小說敘事的格局,在書中「作家」預設的筆觸之下,似乎書中的故事皆是由這位「作家」所杜撰的,但「作家」的真實身份是否又是作者本身的縮影?而似乎「杜撰」的情節,又是否帶有作者生命歷程的觀照?我們來根據後設語言(同註v)的表徵,來看看柳美里給了我們什麼線索:

20幾歲時,曾認真考慮要去做應召女郎。做為一位劇本作家,我的語言開始獲得評價;而我剩下的肉體卻希望不經由語言與其他人產生關聯(《男》,p.41)。

以上是書中的敘事者所書寫的文字。但其職業背景卻又與作者本人身份吻合,又類似作者的生命角色,容易使讀者進行關係連結。而當讀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探索到底書中敘事者是否即是作者本人─或者─,如果真的是,作者所揭露的情慾思維能否透過文學性的包裹而獲取道德認證的時候,事實上我們已經踏入作者所前置的「情慾論辯」當中,開始針對虛實難分的表述進行道德檢視。我們再看看另一段文字:

有時候我覺得做愛其實是對自我的一種踐踏、勒索、做賤與撕碎的行為。甚至我很難擺脫與其與心意相通的男性互訴衷曲、彼此愛撫的激烈做愛,不如跟陌生男人性交要來得更有快感的想法。(《男》,p.39)。

於是,作者同時規避(我們先以實驗性的論述採用這個字)了衛道撻伐的風險,又詳實透露女性情慾的聲音,在這之中,任何人的「主體性」都無法被確立,只有過渡的論述,留給讀者去自我審判。

而反觀飯島愛,開宗明義的說出作品即是自己的心路歷程,在我們不去以高度文學性對她的作品進行分析時,她那直接而又血紅的敘事目的反而得以單刀直入。眾所周知,飯島愛是一位色情錄影帶的演員,這本自傳稱不上什麼對於道德的辯論w原因不在於她的身份不具有這種權利,而在於由這種「過度商品化」的身份所衍生出來的「產品同一性」(錄影帶看不到的內部運作希望透過書中呈現),使她文本作品的向度減少了辯證色彩,因為多數人去購買她的文本作品的心態,是想知道「幹那種事的女孩心裡是怎麼想的」,而不是去傾聽有別於影像作品以外的作者本身的聲音x。這種現象,是相對於柳美里冠以「文學作家」所產生的─站在更為商業邏輯的角度上─所顯示的狀況,同樣描寫了情慾,但飯島愛所挾帶的賣點是她身為AV女優的身份,而非文本本身。其實,柳美里與飯島愛都是透過商品化傳播而形構的情慾敘事者,而且商品化本身並沒有錯,沒有它,不會有大量生產而達到傳播目的,但問題是,當「情慾」也成為一項商品,我們如何去確知它沒有因為商品化而失去了它原欲的合法性?或者是,哪一種程度的情慾表現才真正稱得上是「主體宣達」的位格?這是非常弔詭的二律背反。

女性的情慾表達在商業邏輯中遇見了危機,我們無法透過「購買」的手段去較為正確的理解女性真正的自我表述,卻也需要生產的機制去獲取大量流通的資訊,所以柳美里運用後設的手法棄絕了「主體中心」,飯島愛則直接以「我」的角色給予讀者評判空間,我們可以說,兩者都被商品化了,而兩者卻也為女性形象留下了刻劃,不論是在實質或商業的地位上。

 

三、情慾的「對向關係」

性解放的訴求不只呼喊在女性主義的潮流中(此種論述多出現在基進女性主義流派之中),連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馬庫色,也曾經倡導性解放,認為性的壓抑出自於統治階級的意念,控制了性的動向與表達方式,也就逐步達成意識形態的植入,所以,性的解放是對於批判階級意識形態的有力革命(高宣揚,1995)。當然,女性對於性或情慾的追求與權利,並不能直線的把它視為是向什麼體系「革命」的血性基調,但透過了書寫,我們看見了女性想要對「情慾被動」的意識形態進行挑戰的輪廓,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女性所針對的「意識形態」並不只是「階級」層次,也包括性活動的領域。

可是,我們姑且不論這樣的企圖成功與否,而是說,我們可以把「情慾」這種擁有對向關係的成份視為是單方面的起義而已嗎?也就是說,女性與男性的情慾活動y是對向的,相互指涉的,任何一方所能、所要追求的理應是質的改變,而非權力關係的轉移而已。在柳美里與飯島愛的書中,我們仍然可以在女性情慾的表態裡看見對異性感情的追尋,而不光是善盡身體感官之能事。我們分別來看看以下的記載:

有一天晚上,「我會保護妳的」他像翅膀般張開雙手抱住我說。..我像接受神秘經驗的異教徒信仰身向上,身體彷彿飄浮在半空中。然而當那一瞬間我意識到對他的愛情,心中竟充滿害怕失去他的不安,一如靈魂迷失在沒有出口的黑暗洞穴。(《男》,p.111)

?有沒有男人肯為我掉眼淚呢?大家玩完就走了。就算愛我,也只有在那個時候(發生性行為時)。真是非常的寂寞哪!可以讓我覺得,如果是這個人該有多好的男人,到底有沒有呢?(《柏拉圖式性愛》,p.105)

 

在以上的文字氛圍裡,我們不該把它們視為是作者個人心象的表述,更是普世價值的轉述。當然這麼寫是有危險性的,或許會招致持「反對情慾需求的必然性者」的躂伐,認為以上敘述有將情慾追尋硬塞到普世價值體系裡的嫌疑。但是這裡要提出的是,如果情慾不再是互為主體的活動,它單單靠自我器官上的宣洩就能達成的話(如手淫),那麼有一天,這種變相的禁慾主義(因為靠自己就能解決,情慾也就不再重要了)或許會創生出更堅強、更理性的無性人種,一切的討論也就不再有意義了。

女性的情慾作品,不該只是將其視為是向身體主權提出爭取的戰鬥形式,或是向父權體系抗辯的依據,為這番例子提出釋證的認知是─情慾所要訴求的並非是權力的傾軋,而是必須置放在「對向關係」的前提中進行對話。當女性作家(本文指柳美里與飯島愛而言)利用文字刻劃身體符碼時,並不是再一次裸露並展示性徵於世人,而是站在一個尋求對向關係的角度上,追索情感與慾望的平衡,並且希冀讀者養成思索自身處境的習慣,即使無法融入做作者個殊的情感世界,卻也避免落入傳統對於情慾書寫的原始論述。{

順道一提的是,在著名的女性作家弗吉尼亞•吳爾芙的文章〈婦女的職業〉中,她曾提到自己的職業受到了兩種影響:一種是身為女性的意識形態,另一種則是「關於表達女性情感的種種忌諱」。這種壓制形成了對於女性性慾與感情的表達陳述,不管是在她的作品或生活中都不曾克服(王逢振,1995:53)。而時至今日,情慾書寫的出現破除了女性在文本題材上的侷限,也反應了社會形態對於性別議題的變革,但我們若是過度宣揚情慾的肉體層次,或是單向將情慾作品解讀為時代革命的工具,都是無法有效掌握情慾中存有的「互涉」成份,在飯島愛較柳美里對於情慾追尋更為直接的言辭中,我們可以窺見兩者因身份、職業、社會地位(評價)、生活經驗等等差異所造成不同的表達方式,但對於情慾的認同層次上,兩者又相同希冀一份安全的歸向不論這種歸向究竟有沒有真實的「本質」。抱持著極端享樂主義的人們,真有把握能無視於愛與隸屬的需求,而置身於情感的對向關係之外嗎?這不是斷論,只是我們似乎在柳美里與飯島愛帶有傷懷而又激烈的情慾舞踏中,如影子般被刺痛。

 

參考書目

王逢振(1995),《女性主義》,台北:揚智。

江文瑜(2000),〈飢餓的情慾書寫〉,收編於謝芷霖《餓》,台北:天培。

高宣揚(1995),《新馬克思主義導引》,台北:遠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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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 男性理應也有情慾表達的慾求與能力,只是早就被許多其他的情色作品所取而代之,或被視為只是其中的一種表達而已。

 

v 依照「後設語言」的定義,是指作者在小說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意識到書寫小說本身也是一種過程,因而出現與讀者對話。

w 然而,飯島愛在書末寫道:「爸爸,媽媽。抱歉讓你們有我這樣的女兒。」使得這本書在諸多道德爭議的矛盾之中,留下了令人省思的況味。

x 當然,我們也無法得知以一位文學家身份寫就的情慾文字是否也會被視為「性的消遣」來看待,在這裡所要辯證的是,不同的女性形象是否造成了對於文本所賦予生命之不同,而不是侷限在讀者的解讀心態而言。飯島愛做為一個色情錄影帶的演員,她所承受的道德檢視也相對比女性作家為高,文本生命自然不同,而不是說我們只要把飯島愛的作品視為色情出版品即可。

y 這裡的論述可能招致異性戀霸權(hegemony) 的嫌疑,不過本篇是針對文本所進行的評論,以文本所呈現的性意象為論述主軸,並非站在異性戀的慣性思考而忽略其他性取向的對向關係。

{ 女性的情慾書寫開始之際,多是站在女性主體的思維上去鋪陳,認為女性透過書寫展示了自我意識的「主權」,不在需要處於被動,看男性的臉色。然而,這種思維雖有助於性活動上的平衡追求,卻也可能導致權力問題。依筆者的看法,情慾是講求對向性的,書寫應是對話的機制,而非單純的權力訴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