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的研究方法
劉燕青(南華社研所)
《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的一書,是作者紀慧文小姐於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攻讀碩士時的碩士論文所改寫,改寫變動的部分不多,仍是以論文型式呈現﹔作者是利用民族誌的研究方法,探討在台灣社會的脈絡中,「上班小姐」在社會中的社會定位及所承受的污名﹔在進行田野觀察時,紀慧文小姐深入中部地區某理容院(夢鄉)及KTV酒店(大爺、黃帝),親自下海進行田野分析。她本身投入研究場域,成為上班小姐在當初引起相當大的討論,在這我們並不針對此一點來做討論,僅僅以研究方法的角度來做一個討論反省。
壹、論文內容概要﹕
紀慧文小姐希望這篇論文能提供一個有別於現今的觀點取徑瞭解這群上班小姐,這種觀點不必排除受害的可能與援助的必要,而是設身處地的瞭解「從娼」過程。透過將上班經驗擺回其日常生活與工作的情境中,了解她們所處的社會關係提供或限制了什麼樣的條件機會使她們進入上班生涯與身份,而她們又如何評估、接受或排斥這種機會與身份﹔並將生涯產生的客觀條件與限制,以及她們主觀的評估、認知、說詞之間的關係鋪陳出來。紀慧文小姐期待在研究中能夠了解個案進入上班生涯的原因,了解上班小姐獨特的次文化生活、工作與感情、價值觀,及了解娼妓次文化與社會上其他次文化的互動。
本研究採取民族誌研究法,採實際進入娼妓生活與工作的情境,藉由直接參與觀察、與個案做朋友的方式進行。研究中分別以三個上班小姐的工作地為研究場域,分別為A鎮「夢鄉」理容院、A鎮小型KTV酒店「大爺」及台中市市區較大型KTV酒店「黃帝」,重點在比較三個不同田野場域的異同,包括不同場域的不同個案進入這行的機緣、不同的工作史、家庭學歷背景、對未來的規劃、對這行的認知、生活風格等。
十二個個案中包括了A鎮「夢鄉」理容院的小妞、小雪、小美、小芳、小靈、梅姨,小型KTV酒店「大爺」中的公主安琪、安安、巧兒,及大型KTV酒店「黃帝」的公主咪咪、球球、麗麗等十二個上班小姐。
作者根據自己實地參與觀察的田野經驗及十二位上班小姐的個案分析,分析了上班小姐進入工作場域的機緣、工作經歷,及娼妓次文化的形成因素、工作生態及社會關係,期待能從分析中找出上班小姐社會污名的形成原因,並為她們除去污名的標籤。
貳、研究法的討論﹕
一、關於研究者本身
我們因此希望提供一個有別於現今的觀點取徑瞭解這群上班小姐,這種觀點不必排除受害的可能與援助的必要,而是設身處地的瞭解「從娼」過程。
–紀慧文,1998,《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p8,台北﹕唐山出版社
從文章的一開始,我們都可以很明顯的看出作者是想提出一個與其他論點有相當不同的一個觀點,其研究者的立場是在批判、否定一般對從娼女性的論述,此一研究在一開始就帶有相當明顯的主觀認定,我們有相當的理由質疑這份研究的可信度及真實性。
我們並非質疑紀慧文小姐個人的專業學養及學術道德,但研究者本身一開始所持的主觀立場,會影響研究者進行田野調查時所持的角度及所記錄的資訊,是否美化或轉移了真實的情況,忽略了其他不符合研究期待的訊息。此外,研究者某程度相當參與了研究場域中的事件,我們並無法瞭解紀慧文小姐和受訪對象的熟悉度是否會影響寫作時的角度,但根據文章中研究者的文字,透露出是有相當程度的影響。
在第三章的標題中,紀慧文小姐開宗明義的就指出進入娼妓生涯﹕十二個悲傷的故事(紀慧文,1998,《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p52,台北﹕唐山出版社),是否已將自己對這些研究對象(上班小姐)的情感認知轉移到對研究分析所持的立場?十二個研究個案中,「夢鄉」理容院的個案數就佔了一半(六位),文中作者也不否認「夢鄉」的特殊性,及自己與夢鄉小姐的熟悉度,這是否會影響作者在進行個案分析時,加入太多個人對個案的情感認知?
以及她們主觀的評估、認知、說詞之間的關係細緻謹慎的鋪陳出來。
–紀慧文,1998,《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p9,台北﹕唐山出版社
在文中,作者認為文中的主觀性是來自個案本身,是個案自己的主觀性影響田野筆記分析中的主觀性,卻忽略自己在選擇分析資料及記錄田野筆記的資料篩選,未察覺到自己在進行研究中的預設立場。
二、關於研究對象
紀慧文小姐的完整題目是「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從娼女性之道德生涯研究」,但從文章一開始的導論到最後的結論中,作者並沒有確切的對「從娼女性」下一個明確的定義,而以上班小姐、娼妓概略性稱呼,泛指所有從事色情行業的女性,也未對色情行業的範圍下一個界定,研究對象變得相當模糊。
從作者在緒論部分所主談的雛妓,到研究個案中所謂的小姐、公主,三者之間都有清楚的差異性存在,但紀慧文小姐並未談及三者的差異,只是以「從娼女性」一詞概稱,實在令人質疑是否適合將三者混為一談?
在文獻回顧中,紀慧文小姐談了相當多有關雛妓的討論,不管以犯罪、偏差或受害者的觀點來看,娼妓的角色不斷地被道德社會的價值觀被污名化、邊緣化,娼妓的印象是被社會主觀建構的﹔但在這一段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研究者並沒有將從娼女性是否自願性從事娼妓事業(是否是強迫、無自主性)的因素考量進去,而在個案討論中,所有的個案都是可以自由來去從娼事業。而我們知道有相關多的雛妓都是被強迫性從事色情活動,在此文中並未將此一狀況做一個區分,是否恰當?
本書主要以研究者在田野調查時所接觸的十二位所謂的上班小姐,以他們的從娼背景及情形作為主要研究的對象。我們或許不能否認社會對上班小姐的一些刻板印象並不正確,研究者的確提供我們更理解這些上班小姐的另一面,但我們仍然相當質疑這些案例的可信度。
面對不同的問題、好奇與關心,面對客人、同事、朋友甚至是家人,她們說不一樣的故事,然而卻一樣的「真實」。
–紀慧文,1998,《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p52,台北﹕唐山出版社
根據以上的一句話,我們不免懷疑研究者如何確定這些所記錄下來的個案,是不是因為研究對象察覺到研究者本身的研究期望,給研究者她所想要的答案,卻不是真正研究對象自己的正確答案。
三、關於研究者進入研究場域
小美好幾次因為我及學妹在場而輕斥客人行為不要太囂張,稱﹕「小孩子(指我及學妹)在這裡邊不要這樣。」
–紀慧文,1998,《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p118,台北﹕唐山出版社
從事田野調查的過程中,研究者在進入研究場域中時,或多或少都會對原本在場域中的研究對象產生某種程度的干擾,大部分的研究對象都會與平常的表現有些差異。在紀慧文小姐的此一研究中,研究場域中的「大爺」、「黃帝」因為比較大間,所以對研究對象比較沒有影響,但到了「夢鄉」後,由於裡面的小姐人數比較少,研究者的加入對研究場域的影響是相當大的,使得研究對象與平常的表現不一樣。
此外,由於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互動頻繁,研究對象會察覺(或揣測)研究者的想法及需要,表現出符合研究者所期待的行為舉止或認知表現,這都是研究者進入研究領域所可能產生的干擾。
四、關於田野筆記
但由於工作疲累,特別是在「黃帝」沉重的工作量,詳盡的筆記比較成為負擔,這段時間,只記重點是不得已的選擇。
收集資料的田野工作過程中,一邊也提綱契領的歸納、整理,進行資料的分析,挑出一些有趣的、值得發展的問題做重點觀察、記錄。
–紀慧文,1998,《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p45,台北﹕唐山出版社
由研究者自身對自己田野筆記的記錄描述,我們有相當的理由可以質疑紀慧文小姐所做的田野筆記並不完善,不但無法完整的重現事件或研究場域本身的活動之外,在某種程度上,記錄者本身在記錄筆記的過程中,已經有相當的主觀判定﹕何種資訊值得被記錄、何種訊息是不重要的。我們更可以進一步的質疑,在這種的筆記記錄過程中,研究者是否已排除記錄所謂的「否定證據」,只記錄符合自己研究假設的資料。
田野筆記是民族誌研究法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分析資料,田野筆記除了研究者本身進行研究分析之外,更可以提供之後的研究者進行對論文研究的檢測,當研究者本身在紀錄田野筆記時,已進行資料刪減的動作,則會造成其他研究者無法從筆記中發現新的訊息進行分析,整個田野筆記的研究分析也帶有相當大的主觀認定,閱讀者只能由研究者本身的主觀認知來看整個田野的研究分析,缺乏檢驗的資料。
參、結論﹕
《12個上班小姐的生涯故事》在本書的開始,作者舉出了台灣娼妓研究的幾種角度,在某種程度上宣示了作者對這本書所展現的期望,姑且不論這些期望是否達成,我們不得不承認作者所持的觀點及研究方式的確是與不同以往的。雖然我們提出了許多的質疑,但僅只於研究方法上的討論,並不是針對文章內容的評論。
在上文,我們討論了許多關於研究法的問題,也導出了一個研究時的中心問題﹕在進行研究時,一個研究者該將自己放在那個位置才是最恰當的呢?在許多關於態度、或認知方面的研究,一個完全採觀察立場的研究者,常遭受研究群體的批評,批評研究者過於「官方」、完全無法理解參與者的想法,尤其是當研究中牽涉到概念核心時(ex﹕宗教研究中對神的感受),完全觀察的研究者常無法深入研究對象真正的認知。
但當研究者本身過度深入研究對象的生命中時,如紀慧文小姐親身下海體驗上班小姐的生涯,也引起相當大的討論﹔當研究者越投入研究場域、越來越對研究對象的遭遇「感同身受」時,我們絕對有相當的理由質疑研究本身的觀點是否過於主觀﹔由於研究者本身與研究對象的親密,研究對象的想法、感受自然會逐漸影響到研究者,研究者也會慢慢地站在研究對象的立場去分析事件,忽略了事件中其他不同觀點的訊息﹔而最常犯的問題就是,研究者在不知不覺中有了主觀的立場(通常是站在研究對象的那邊),在進行研究分析、撰寫研究報告時,卻自認為自己仍是相當客觀地進行研究分析,完全不知自己已經是戴著一個框架去進行研究。
研究者到底要站在那個距離去進行研究觀察呢?不同的研究主題、不同的研究對象都有不同的答案,沒有一個絕對標準的答案存在。重要的不是自己到底是客觀還主觀的去進行研究,重要的是自己在研究時,必須能察覺到自己的預設立場,並對自己所帶有的認知框架進行反省,不要一昧地認為自己永遠是客觀、否定(甚至是沒有察覺)自己的預設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