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梵大學哲學系研究所在職專班研究生:孫奕中

論〈逍遙遊〉中的「小大之辯」

摘要

《莊子•逍遙遊》之旨是通過「小大之辯」的寓言揭示的,「逍遙」所指「無待」的精神自由,此為多數學者所贊同;但在「小大之辯」中,學界對於何時體現逍遙境界卻眾說紛紜,儘管各家都試圖站在莊子的立場上,對「小大之辯」問題作出合理的解釋,但由於角度不同,導致了對於〈逍遙遊〉主旨的不同理解,有人甚至開始懷疑莊子本身的論點根本是自相矛盾的。故本文即以此題為主線,先詳列出〈逍遙遊〉文本中與「小大之辯」有關的內容;再探討莊子論述逍遙境界的三個層面;最後將歷來學者對「小大之辯」的不同註解加以闡釋與比較。莊子思想的進路在於通過「小大之辯」,從而超越「小大之辯」,進入逍遙之境。

 

關鍵詞:逍遙遊、無待、小大之辯

 

 

 

 

 

 

 

 

 

 

 

 

 

 

 

 

 

 

 

 

壹、前言

莊子生於戰國中期,這是中國古代社會大動盪、大戰亂、大轉變的時代。這樣的時代背景,也造就了當時諸子百家思想的形成,不過有別於儒家的「奔命於仁義」《莊子•駢拇》,或是墨家思想「以自苦為極」《莊子•天下》的特性,以及法家思想專從統治階層的有效統治立言,莊子所想出來的解決之道是:在動亂中如何保身,如何獲得個人的精神自由,如何保持生命的價值;反省生命的本質,進而尋求生命的解放,以得到真正的自我,這變成了莊子所思考的中心思想。

    《莊子》中反應了莊子的思想,在內七篇中〈逍遙遊〉為其首篇,該篇氣勢恢弘,隱喻深刻,對整部《莊子》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理解〈逍遙遊〉的關鍵則是其中的「小大之辯」,因為大小二字乃其眼目」。[1]雖然歷來研究者對此都相當重視,但是在理解上卻不盡相同。

    在〈逍遙遊〉中,莊子以鯤鵬喻「大」,以斥鴳喻「小」。其意旨在說明何為逍遙境界,是安於斥鴳跳躍於蓬蒿之間,還是像鯤鵬那樣扶搖直上九萬里,或者超越二者追求更高的境界,此為本文論述探討的重點。

 

貳、〈逍遙遊〉中的「小大之辯」

    詳讀〈逍遙遊〉論及「小」、「大」相關內容約有十處: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之大,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从体大、背大、翼大以及活动范围大(长度:从北海到南海;高度:九万里)四个方面极写鲲鹏形象磅礴壮观。從體大、背大、翼大以及活動範圍大(長度:從北海到南海;高度:九萬里)四個方面極寫鯤鵬形象磅礴壯觀。莊子想藉著這隻大鵬鳥眼中的世界,來打開我們一般人的想像空間,將我們拉到一個視野上從未有過的高度,重新反省我們的生活世界中的各種觀點,讓我們有機會跳脫日常性的一般思考,有超越自我的嚮往。

    此段首次提出大鯤和大鵬,字裡行間充滿了驚嘆、讚賞之意。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而風斯在下……。

    以大風負載大翼,說明大物者所待者亦大。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

      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莊子以行路備糧的比喻進行反駁:

適莽蒼者」「適百里者」「適千里者」的備糧各有不同,是因為行程遠近不一樣。 鹏鸟、蜩蝉、学鸠体形不一样,因而凭借的风力不一样。鵬鳥、蜩蟬、學鳩體形不一樣,因而憑藉的風力不一樣。 蜩和学鸠嗤笑鹏其实是认识不到自己与鹏的差异和自身的所待,所以作者直斥其无知。蜩和學鳩嗤笑鵬其實是認識不到自己與鵬的差異和自身的所待

    首次以「小」與「大」做比較,對蜩與學鳩以小笑大的行為予以斥責。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

      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

      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

      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人只看到了自己的壽命沒有彭祖長,而沒有看到其實彭祖的壽命相對於冥靈、大椿還是很短的,而即使大椿、冥靈能活多少萬年,它們的壽命仍然是有盡的,而不是「無窮」的。 所以,庄子认为人们可悲的地方在于不懂得彭祖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一样受到年的牵制。所以,莊子認為人們可悲的地方在於不懂得彭祖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一樣受到年的牽制。 这里,庄子仍进一步阐发要泯除大小之见,对任何事物不要虚妄分别的观点。

    第二次以「小」與「大」做比較,明確指出「小」不及「大」。由「不亦悲乎」建出小知、小年的差距。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這不是前五段的重複嗎?並非簡單重複,而是同中有異,是對前文內容的補充、印證,與篇首內容照應。写鲲鹏一是加强可信性,《齐谐》是记载怪异之事的,有人会讥其不典,怀疑它的真实性,所以用贤君贤人作印证;二是为了阐明小大之辩,小与大不同,事物之间在客观上存在差距,如果想以小及大是可悲的,不是为了阐述有所待。

一、一是详略不同,描写也有异:对于鹏之背,前者为不知其几千里也”,后者为背若泰山;对于扶摇,前者没有描述其形状,后者用羊角描其状;二是内容也不同,汤之问棘是史事,《齐谐》是俳谐之书,记载怪异之事的;这里明确将凭借云气,上文形象地称野马”“尘埃;这里是斥鴳嘲笑,上文是蜩与学鸠嘲笑詳略不同,描寫也有異:

    對於鵬之背,前者為「不知其幾千里也」,後者為「背若泰山」;對於「扶搖」,

    前者沒有描述其形狀,後者用「羊角」描其狀。

二、內容也不同:湯之問棘是史事,《齊諧》是俳諧之書,記載怪異之事的;這裡明確將憑藉雲氣,前文形像稱「野馬」「塵埃」;這裡是斥鴳嘲笑,前文是蜩與學鳩嘲笑。

    此段重複前文二蟲與大鵬之事,再次做出對比,謂「此小大之辯也」,客觀的指出「小」與「大」的不同。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

       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

       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

       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亦若此矣」點出小知之人與蜩、學鳩相同。宋榮子、列子是近乎大知的人,雖因「未樹」、「有所待」而有所不足,但已較前之小知進升了一層。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

      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這是真正的大知,因無所待而能達到完全的自由,成為莊子充分肯定的對象。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

      猶河漢而無極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

      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認為接輿所說的這些神人,他們的內心修養之德性,是以「天地萬物皆無分別」為認知的態度,故而在事務的對應上是「道通為一」,而在自我內心的持守上是「胸無雜念」、「冷靜平和」。然而世上的眾人,充滿了價值上的執著、慾望上的不滿,眾人的所作所為不是朝向天下太平的路,而是製造混亂而已。所以神人不願涉世,一般的人間事務他們怎麼會有興趣參與呢!莊子以具體生動的手法描寫出了道家人物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人物之樣相,以此境界為目標,再去面對世俗中人所追求的價值。

    肯定大言與大知,再次說明小不及大。

 

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以大瓠之種,……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

      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

      以洴澼洸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

      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

      澼洸,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

      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針對惠子大物無用的觀點,以不龜手薬的兩種用途為例,提出如何用「大」的問題,來說明大物有大用。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

      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不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

      中於機辟,死於岡罟。今夫犛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

      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

      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

      苦哉?」

 

    此段為〈逍遙遊〉的結尾,以大言駁斥惠子觀點,指出「無所可用」亦即「大樹」之大用。

 

    綜合以上十點,莊子分別從大鯤、大鵬、大知、大言、大用等方面論述,其間穿插小物作對比,循序漸進導出「大」的可貴和小不及大的命題。

 

參、〈逍遙遊〉的三個層面和邏輯順序

一、〈逍遙遊〉的三個層面

    在〈逍遙遊〉中,莊子論述其逍遙境界時形成的三個層面。

    第一層面是現實中的較低層面,亦是一個不逍遙的層面,蜩、學鳩等小物及宋榮子「猶然笑之」的那些凡俗之人都屬於此一層面。

    第二層面是現實中的較高層面,其中活動的大鵬、宋榮子、列子等因獲得較大自由而接近大道境界。

    第三層面是超越了現實的理想層面,也是最高的層面,至人、神人、聖人等均活動於其中。

 

二、〈逍遙遊〉的邏輯順序

    在論述順序上,莊子首先拈出的是中介層面的大鵬,藉此一形象打開人的視野,再與第一層面的小物作比較,並為第三層面的真正得道者做鋪墊。

論述的邏輯順序:

 

(一)第二層面:

此一層面大鵬形象及表徵的境界,莊子是肯定、嚮往的,所以傾全力表現出其博大的氣勢,用想像和誇張的手法營造出一個極為壯觀的時空畫面,並以不惜「重言」再三敘述。〈逍遙遊〉中先言鯤之化鵬,繼引《齊諧》之言,三引湯之問棘,從而將大鵬怒飛九萬里、絕雲氣、負蒼天的雄姿和廣闊的景象淋漓盡致的呈現出來。若沒有後文「至人、神人、聖人」代表的第三層面出現,則大鵬所表徵的這一自由層面,以近道境的逍遙之遊了。

 

(二)第一層面:

為了進一步論證,莊子引出了第一層面亦即最低層面的蜩與學鳩等諸多小物來作對比,突顯出二者差別的巨大。雖然這些小物也有自得其樂的一面,但這種只是在有限區域內的自得其樂,是對大知、大物的胸懷和活動難以理解並加以嘲笑的自得其樂,因而,蜩與學鳩所謂「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便是這種庸俗、淺薄的自得其樂的最好註腳。這種自得其樂與莊子所謂的大道之境是根本不同的,距莊子追求的理想之道是頗為遙遠的。因此莊子先斥以「之二蟲,又何知」,接著作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判斷,並借「湯之問棘」的話語對大鵬及二蟲在一次作比較之後,總括性的申明:「此小大之辯也」──這就是小和大的區別啊!

 

(三)第三層面:

許由不願為名,遂辭讓天下;藐姑射神人不願為功,乃外天下之事。他們較第二層面某些雖表現出無功、無名特徵卻「猶有所待」的宋榮子、列子來說,進升到一個新的境界,他們內而凝其神,外而捨其功,任自由以逍遙,超然保其天真,已是無所待了。

 

肆、「小大之辯」的三種觀點

一、          以向秀、郭象為主:

認為小大無異,只要能夠自足其性,就都能達到逍遙的境界。

向秀、郭象著《莊子注》:

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份,逍遙ㄧ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2]

向秀、郭象是打破大、小的分際,認為不管鵬的大或蜩﹝鳩﹞的小,其個自獨特之處,而而物物彼此之間的差異是順任其本性﹝自然之性﹞不同所呈現不同的趣向,那麼大鵬也就不比蜩﹝鳩﹞高貴,蜩﹝鳩﹞也就無羨於天池了。

 

二、            朱桂曜、鍾泰、陳鼓應…等人

讚大而斥小。朱桂曜在《莊子內篇補正》中說:

大與小有別,蜩鴳之不知大鵬,正如〈秋水〉篇坎井之蛙不知東海之鱉,皆已愈「小知不及大知」……而郭象以為無小無大,各安其天命,正與莊意相反。主旨既謬,徒逞遊說,使莊子之書愈解愈晦者,郭象清談之過也。[3]

鍾泰的《莊子發微》亦發難道:

本篇讚大而斥小。下文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又曰「小大之辯也」,其意甚明,安得謂以均易趣而無勝負於其間也。[4]郭子玄之說,實足貽學者之或。

鍾泰認為郭象此注乃是「以〈其物論〉義作釋,非本篇之旨。」這就把混亂的根源指出來了。

陳鼓應的《莊子今註今譯》中表示:

這以小笑大,突出了二蟲的淺見無知。[5]

日本.福永光司《莊子》的話說:

蜩與學鳩,總是嘲笑一切偉大者,它們到底只是些『侏儒之群』而已。[6]

 

三、          以支道林、王夫之為主

認為小大有別,但鵬與蜩鳩雖都未達到逍遙之境。以支道林、王夫之為主

劉孝標注《世說新語匯校集注》之〈文學篇〉中記載支道林的解釋:

支氏逍遙論曰: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莊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鷃。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於體外。鷃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於心內。至人乘天正而高興,遊無窮於放浪,物物而不物於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7]

支道林認為鹏就喻人的境界而言,雖然小大有別,但都未達到逍遙之境。鵬飛九萬里,必須有大風的負載,就像「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所以支道林說「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於體外」。另一方面,蜩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嘲笑大鵬,把自己的價值立場絕對化,從而造成了一種價值偏執,所以「鷃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於心內」。

 

錢穆《莊子纂箋》記載王夫之的話說:

寓形於兩間,遊而已矣。無小無大,無不自得而止。其行也無所圖,其反也無所息,無待也。無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實以立名,小大一致,休乎天均,則無不消遙矣。逍者,向於消也,過而忘也。遙者,引而遠也,不局於心知之靈也。

﹝鹏﹞遊於大者也,遙也,而未能消也;

﹝鷃﹞遊於小者也,消也,而未能遙也;

小者笑大,大者悲小,皆未適於消遙者也。[8]

他認為只要能夠泯去小和大之間的差異,聽從萬物自然之性,那就能達到逍遙的境界。同時他區分了逍和遙,認為無論是大鵬還是蜩鳩都沒有達到逍遙,原因在於兩者都不能無待,無待是逍遙的前提,而逍遙是精神上的絕對自由,是莊子的一種理想境界。

 

伍、各家詮釋的優缺比較

一、          郭象

郭象認為三蟲與大鵬雖然小大有別,但就受其外在必然性制約而言,則是一種自然;所以就其自然差別而言並無優劣之分。故從「個體自足」的角度否定小大的差別,肯定「逍遙ㄧ也」的相同。如此,則〈逍遙遊〉一篇之中,此三蟲與大鵬得以平分秋色、平起平坐、不容勝負。郭象之注,自有其道理, 且以「個體自足」的角度來與莊子的〈齊物論〉之義相合,使無是無非,亦符合莊子的一貫思想。

但郭象顯然沒有注意到,或根本上在藉此篇闡述其個人的論述,並不符合詮釋學的形式,這是為後人所異議之處。

 

二、朱桂曜、鍾泰

莊子言說三蟲並不完全等同於自然之物,具有喻人的性質,朱桂曜、鍾泰、支道林等人正是看到這一點,所以引申出與郭象不同的論點,不過他們之間又有所不同。

朱桂曜、鍾泰從人的境界處立論,直指應該將三蟲與大鵬小大對比,認為其代表不同的精神境界。從客觀存在的角度看,只要是有限的存在物,總會有小大之別,人的認知和境界也同樣如此。因有本篇一再申述的「小大之辯」為証,亦證據確鑿。朱桂曜認為「郭象以為無小無大,各安其天命,正與莊意相反。」鍾泰認為〈逍遙遊〉是「讚大而斥小」,郭象此注乃是以〈齊物論〉議作釋,非本篇之旨。

實際上,這兩種說法都有道理但又不能自圓其說。郭象固然不能自圓於〈逍遙遊〉之中;朱、鍾則在〈逍遙遊〉與〈齊物論〉這個根本問題上互相矛盾、交代不清。所以,相應的,就有更多注家文章分析此問題,對「蜩與學鳩」及「斥鴳」的形象存而不論,含混而過。

小大之辯」確實是莊子哲學的一大懸案,但這是ㄧ個不能含混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就無法講通〈逍遙遊〉的主旨,進而了解莊子的哲學。顯然,要解決這一問題,必須給一個解釋,這個解釋既與〈逍遙遊〉不矛盾,也與〈齊物論〉的基本思想要吻合。因此有一個前提是必須堅持的,即莊子確實在嘲笑這三個蟲子,力證「小大之辯」,這樣就與〈逍遙遊〉不矛盾;但又絕不能是在嘲笑這三隻蟲子的小與無知,這就與〈齊物論〉吻合了。

 

三、支道林、王夫之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而風斯在下。〈逍遙遊〉

說明一切物都生活在侷限中,侷限是一切物存在的背景,這也就是「有待」,從某種意義上說,大鵬的「所待」比三種蟲子更多、要求更高,因牠飛翔時所要求的天空更高、空氣更厚,因而可能更不逍遙。所以,似乎不能輕率的得出大鵬較小蟲擁有多自由作總結,因此支道林認為鵬鴳就喻人的境界而言,雖然小大有別,但都是有所待的,所以支道林說「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於體外」,他認為「逍遙」的關鍵在於「物物而不物於物」,而大鵬與斥鴳,一則外無安適,一則內有驕矜,都未能達到逍遙之境,。而王夫之說「小者笑大,大者悲小,皆未適於消遙者也。」他認為「逍遙」的關鍵在於「忘懷物我,無所依待」,而鵬未能忘物,斥鴳也為能無己,所以皆未逍遙。[9]

 

陸、結論

從以上的分析,莊子先是先驗的認定萬物都生活在侷限中,故萬物之「用」-包括人的知識、智力、認知與判斷力,也都是先天地有侷限的,而人的對象-包括宇宙、自然等,卻是無限的。主體用有限的知識、經驗與認知判斷力,自負的試圖對客體世界進行判斷,是一種可笑的努力。

因此莊子〈逍遙遊〉中的「小知不及大知」,其「不及」不能解釋為「比不上」或「不如」,應釋為「不能理解領會」較為確切。[10]小知與大知的區別,不在本身的大小﹝即知識的多少﹞,而在其功能上的差異,大知覆蓋的面超過了小知所能解的,所以小知不能瞭解大知,以小知來判斷大知,豈不荒唐?而相對而言的大知,比起無限豐富、無限可能的客體世界來說,又永遠是絕對的小。在這無限客體面前,小知與大知的區別沒有實際意義了這又是小知與大知的同,即莊子所謂的「齊」。

因此,莊子嘲笑了蜩與鳩及斥鴳,並非是嘲笑牠們知小翼小生活圈子小,而是嘲笑牠們以可憐的有限知識與經驗來判斷無限的客體世界,還那麼自信的使用自己的知識與經驗!

從另一方面看,生活的侷限性決定著認識的侷限性,因而用侷限性很大的認識試圖去一勞永逸的解決所有的問題,這是不可能的。而把自己充滿侷限的生活看成是生活的全部,將自己的價值立場絕對化,從而造成一種價值偏執,把有限主體接觸的局部世界看成是世界的全部,所以莊子在齊物論〉中屢次說「吾喪我。三種小蟲都沾沾自喜於自己的生活,這還不算錯,但把這種生活看成是完美無缺的,天下的一切生活都應以此為終極標準,這就不可取了。

莊子通過「小大之辯」,肯定「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但無論是小大有別,還是小大無別,這都是一種知性思維方式,人生的逍遙境界在於不斷的自我超越和否定,破除「我」的侷限性,從而消解「小大之辯」的可能性。王夫之說得好「辨也者,有不辨也。有所辨則有所擇,有所擇則有所取,有所捨。取捨之情,隨知以立辨,辨復生辨,其去逍遙也甚矣。有辨則有己,大亦己也,小亦己也。功於所辨而立名,名於所辨而成,六氣辨而不能御,天地辨而非其正;鵬與斥鴳相笑而不知為神人所笑,唯辨其所辨者而已矣。」[11]

莊子雖從力量、時間、空間三方面承認了小和大之間的差異性,然而莊子所追求的逍遙遊則是進入無待境界之後的大自由、解放與逍遙,只有無己、無功、無名的至人、神人、聖人才能達到,莊子之思想的進路在於通過「小大之辯」,進而超越「小大之辯」,也唯有賴主體生命的層層飛越與超昇,如此才能真正顯現出逍遙之旨,進入逍遙之境。

莊子的逍遙之境與道通為一,雖感覺難以實現、遙不可及,但哲學往往就是給我們設計一種可能有的生活,從而開闊我們的心胸、激發我們的生活熱情及創造性,如果認為凡不可能實現的哲學都應一概否定,把其中眾多的思想火花一併掐滅,那整個哲學史將是一片空白。

 

 

 

 

 

 

 

 

 

 

參考書目

一、原典

王夫之,《莊子通﹒莊子解》,台北:里仁書店,1984年。

王夫之,《莊子解》,台北:廣文書局,1988年。

王先謙,《莊子集解》,台北:三民書局,1985年三版。

朱桂曜,《莊子內篇證補》,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

郭象注,《莊子》,台灣:中華書局,1968年二版。

郭慶藩,《莊子集釋》,台北:木鐸出版社,1983年。

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台灣:商務印書館,2005年修訂五版。

錢穆,《莊子纂箋》,台北:東大圖書,1993年,重印四版。

鍾泰,《莊子發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釋德清,《莊子內篇憨山註》,台北:琉璃經房,1985年。

 

二、專書

王叔岷,《莊子校釋》上冊,台北:台聯國風出版社,1978年。

王叔岷,《莊子管闚》,台北:藝文印書館,1978年。

吳怡,《莊子內篇解義》,台北:三民書局,2000年初版。

宣穎著,王輝吉校,《莊子南華經解》,台北:宏業書局,1969年。

高柏園,《莊子內七篇思想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

陳鼓應,《老莊新論》,台北:五南圖書,1993年初版。

福永光司著.陳冠學譯,《莊子》,台北:三民書局,1971年三版。

劉光義,《莊子處世內外觀》,台灣:學生書局,1980年初版。

《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Ⅱ,上海海峰印刷廠: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7 

 10月二次印刷。

王邦雄,《中國哲學論集》,台灣:學生書局,1983年初版。

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卷一》,台灣:學生書局,1986年全集校訂版。

勞思光,《中國哲學史》(一),台北:三民書局,1991年增訂六版。

 

三、期刊

王邦雄,〈莊子思想及其修養功夫〉,鵝湖第一九三期,1991年。

王邦雄,〈莊子哲學的生命精神〉,鵝湖第七卷第七期,1982年。

尚永亮,〈矛盾的莊子與莊子的悖論—「小大之辯」及其他〉,蘇州大學學報第一期,2001年。

張家焌,〈莊子內篇新探〉,哲學與文化第十七卷第二期,1990年二月。

張家焌,〈莊子內篇新探〉,哲學與文化第十七卷第三期,1990年三月。

鮑鵬山,〈論莊子的「小大之辯」〉,青海師範大學學報第二期,1997年。

儲曉軍,〈從逍遙遊看小大之辯〉,皖西學報第四期,2004年。

 

四、學士論文 

王櫻芬,《莊子〈逍遙遊〉研究》,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碩士論文,1999年。

柳桂粉,《莊子〈逍遙遊〉」境界中「絕對精神自由」的研究》,輔仁大學哲學碩士論文,1999年。

張妙兒,《莊子的逍遙境界觀》,東海大學哲學碩士論文,2003年。

黎惟東,《莊子逍遙思想之研究》,文化大學哲學碩士論文,1980年。

鍾竹連,《莊子與郭象思想之比較研究—以逍遙義為中心》,高雄師範大學碩士論文,1987年。

 



[1]宣穎著,王輝吉校,《莊子南華經解》,台北:宏業書局,1969年,頁5

[2]郭慶藩,《莊子集釋》台北:木鐸出版社,1983年,頁1

[3]朱桂曜,《莊子內篇證補》,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年,頁13

[4]鍾泰《莊子發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10

[5]陳鼓應,《莊子今註今譯》,台灣:商務印書館,2005年,頁11

[6]福永光司著,陳冠學譯,《莊子》,台北:三民書局,1971年,頁83

[7]朱鑄禹,《世說新語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37

[8]錢穆,《莊子纂箋》,台北:東大圖書,1993年,頁5

[9]錢穆,《莊子纂箋》,台北:東大圖書,1993年,頁5

[10] 吳怡,《莊子內篇解義》,台北:三民書局,2000年,頁28

[11]王夫之,《莊子解》台北:廣文書局,1988年,頁4